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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时运(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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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
太平镇里有一句三岁孩子都知道的顺口溜:“寡妇的嘴皮子,陈家的当牌子,大牛的铁烙子,貔貅的钱袋子。”
这首顺口溜成了一时的风尚,自然是有原因的,不过今个儿咱们只说说最后一句。
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就要下雨,不过钱老爷利利索索地收拾停当,就要带着女儿钱宝莲去码头。
钱老爷是镇上最大的一户财主,哦,不,自打通了那条纵贯南北的运河随平河之后,钱老爷就不住在太平镇上了。钱老爷叫什么名字镇上的人都说不太清楚,不过提起“皮钱袋”,那么就是街口趴着的哈巴狗都会吱应一声,以表知晓。
钱老爷的钱袋子,有个特色,可不是说用了什么特别的绸缎丝线,也不是有特殊的染料绣工——而是只进不出。这也不是说钱老爷从不花钱置办物件,只是讲想从钱老爷手底下多抠出一个铜板儿,比叫猪上树还难。
所以,有几个爱听说书的好事之人,私底下用个只进不出、没□□儿的神兽给他命名,叫做“貔貅”。这貔貅呀、钱袋呀混着叫,就成了“皮钱袋”。钱老爷一听,还觉着挺美,看看,别人的钱袋子不是麻、就是棉,好些的用个绸缎,绣朵花儿,偏他不一样,是个皮的,颇有点北边毛皮大亨的味道。索性便支使人不知上哪儿得了一块顶顶好的貂皮,居然只为做成一个钱袋。
钱老爷最不缺的就是钱,这点他的管家高升最清楚。要说钱老爷顶顶吝啬,他也是不服的。阵子北边有座修得又工整又漂亮的堂子叫慈育堂,专收留些没爹没妈的娃,这可完完全全是钱老爷捐出来的。里头少说也有十几张嘴等着吃饭,虽说隔三差五来教书讲课的苏先生并不收多少钱,但一个月一个月地累积,也不是一笔小费用。再加上这么些个孩子和三个帮工,吃饭从没饿过一餐,穿衣从没冻过一日,镇上有别人做得到吗?
为此常常有人觉得古怪,仿佛张罗慈育堂的钱老爷和平时的钱老爷是两个人。甚至有人传说,这慈育堂不是钱老爷资助的,是他的女儿宝莲省下金银首饰攒来的。这种说法似乎更得人心。
不过有一点高升可不敢恭维,那就是钱老爷的眼光。若有谁说他家老爷经营行当的眼光不好,他第一个和你急;这里高升说的可是钱老爷置办古玩字画、橱柜家具的眼光。用一个词来形容:糟心。
银子花的值当,买来的都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的好东西,可钱老爷布置安排起来就是要不走寻常路。漂漂亮亮的梨木桌椅,不放对瓷瓶做摆饰,偏要搁一对半人高的贴金摇钱树;挺雅致的古字儿古画,前头必得摆个七尺高的绣花儿屏风,还一定是双面的苏绣,绘大朵大朵红艳艳的牡丹花儿;好容易得了一套苗银的摆件儿,那一个个镂花穿孔叫做细致,花蕊一根根的都清清楚楚,和蚊子腿一般细,见者无不啧啧称赞,钱老爷却嫌弃这套行头太素净,叫人镶了颗顶大顶圆顶透亮的翡翠在正中央。回头还特意地请了那制银器的工匠来欣赏,那工匠一见那颗亮得晃眼的绿翡翠,当时眼睛一翻就晕过去了。据说之后整整三个月没能下得了床,梦里梦外都在骂“钱王八”。
不过,钱老爷购置的眼光、审美的水准还真怪不得他。毕竟在他爹之前,钱家世世代代都是给人干活儿的佃户。
不过家里虽然没什么家族家长,却也有条祖训:啥活脏累就得抢着干啥!这样的帮工,主子最喜欢,也不会轻易辞咯。
钱袋子的爹钱瘸子做工的那户人家就姓钱,数不清祖上给这家做了几代工了。钱瘸子一脉虽不是钱家的家生奴,倒也奴随主姓,听说呀是他太爷爷的爷爷当年来钱家做工的时候没个姓氏,只有个不知是狗子还是石头的贱名儿。主人嫌他名字太难听,就叫他随了自己的姓,称一句钱老头。
那时候,钱家富裕着。最鼎盛的时候,曾经是潦南的首富,不要说寻常百姓,就连官府衙门都得让着老钱家三分。不过这钱府的子孙是一代不如一代,到了钱瘸子那时候,只剩下钱慕雄这一根独苗了。这钱慕雄还真不争气,镇上都说是这个名儿取得不好。当初,有个神神叨叨的老头,给他算过一卦,说这孩子命硬,是个克人的主儿,五行之中命犯金,要取个土名字,最好叫土子、黄泥一类的。
一个钱姓不就是金子吗?钱家二老听着心里头窝囊,难不成还得改个姓不成?再加上土子、黄泥实在难听入耳,他们当时就不乐意了。那时钱家还有些势力,愣是把那个能掐会算的老头赶得在潦南待不下去了。
钱慕雄是独子,又是老来子,更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千疼百宠。没想到还真被那个算命的说中了,钱慕雄十五那年,镇上瘟疫肆虐,他的父母双双染病,一夜之间都咽了气,钱慕雄倒是太太平平一点儿没事。偌大的家产忽然落在他的头上,他当时就乐得三天没睡。
二老在的时候,钱慕雄尚能规规矩矩地收敛着,现下好么,压根儿没人管了!他正经老婆不讨一个,整天花街柳巷常住,甚至将那些个名楼头牌接到家里养着。
日子长了,他竟然开始玩弄起小倌来。要不怎么说钱慕雄坏在这个名字上了呢,慕雄慕雄,自然是仰慕雄风了。后来,不知他招来的哪个花娘还是小倌用了药助兴,钱慕雄的脾气一日暴似一日。钱家的名声久而久之也就臭了。
合着该此钱倒霉,彼钱得意。那一年,钱瘸子有个从未见过面的远方表侄麻生来太平镇上投亲,听说是什么老早同村同源的,多多少少沾点亲带点故。麻生张口闭口地喊一声舅,叫得热乎,钱瘸子自然不好把人往外头赶,便让他先有个落脚处。这个小伙倒是不错,眉清目秀,精神头足着,本想在表叔的屋里住上几日,修整一番,再去外头谋个差事。他想的是挺美,可惜没那个命。
那天晚上,春夜和煦,东风暖人,钱府的庭园在时明时灭的烛火中更显得别有一番景致:婉婉延延的九曲之桥,衬着廊房两侧精雕细琢的石窗画,偶有斜月徐徐洒下,惟妙惟肖。近处楼台远亭榭,清泉啱啱,太湖石错错,更兼杨柳点水而倚,一派幽远雅相。
钱慕雄虽不争气,偌大的家业却有老家人钱喆兢兢业业地打理。钱喆是钱慕雄爷爷那时管家的儿子,与其父亲一道长大,后来又一点一滴看着钱慕雄长起来。如今钱慕雄三天两头顾不着家,钱喆哀声叹气,却不忍心叫钱家的一片园子败落下来,竟拾掇得较之从前更雅致几分。
麻生在三更天去茅房解手,回来一路轻快,他揉揉睡意惺忪的眼,随眼一望,便呆了。从小在菜地里长大的他,哪里见过如此景致——月色灯火给这座美轮美奂的庭园披上一层薄薄的雾色,像那传说中的瑶台仙境。他脚下像生了根似的,挪不动窝儿。
麻生这一耽误不要紧,偏就遇到了从外头回来的钱慕雄。
钱慕雄红着眼、左摇右晃,明眼人一看便知有几分不正常;定是在那地方喝多了,快活完刚回来。
旁人见了必得绕道三分,尤其这府上人都知道,这时候可千万别惹了这位祖宗,那发脾气起来就和吃了火炮似的。可麻生初来乍到,他叔还没来得及和他说清楚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也是好心,想过去扶一把。不想,他皮肤白净,竟被那钱慕雄当成了养在府中的小倌,顺手就捋了一把,嘴里叽叽歪歪说了几句话。那话真是十二分的下流,又是夜深人静,听得分外清楚,麻生登时面上就挂不住了,恨恨搡了钱慕雄下。
钱慕雄立刻火了,他先前服用的药夹杂着酒劲儿反上来。一股子难受夹含了暴怒,一掼就把麻生招呼到地上。脑袋正磕上修得方方正正、规规整整的石头阶梯,一声惨叫惊得树间的鸟儿呼啦啦飞了一片,那脑浆崩出多远去。
本来这事儿怎么着也不可能闹大:一来,这大户人家打死个下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心肠软和的主人拿几个钱慰抚其家人便算了事,就是闹到官府衙门,依钱家的势力,还能摆不平么?二来,以奴告主可是重罪,绝不会有那没眼力劲儿的奴才,为此折了自个儿,更何况麻生说是钱瘸子的侄儿,可也就头一回见面,没什么情分。
可要不就说合该钱家倒霉么,正赶上那巡夜的衙役李大头经过钱府的院墙外,听得里头凄厉的叫喊,接着就被掉了一头的鸟粪。他鼓了一肚子火,一边骂着奶奶爷爷,一边就去拍门。
好么,这下子把全府上上下下、老老少少都惊动了。有人赶紧去推搡醒了钱瘸子,此时钱瘸子正搂着老婆,在暖和和的被窝里做美梦呢!哈喇子流了多长,被人吵醒,反手上去就想给那人一个耳光。
还好那送信儿之人眼疾手快,往后头一窜,喊到:“瘸子,还做梦呐,你那侄儿被人给打死啦!”
钱瘸子这下激灵就醒透了:“谁?哪个死啦?”
“嗨,不就是今儿刚来投奔你的麻生吗?”
钱瘸子这下子才想起来自己好像是有这么半大个侄儿,一时间坐在床沿,舌根僵了好一会儿,蹦起多高来,赤着脚丫子,就往外头跑。
等钱瘸子赶到现场,已经围了好些府中的下人,角落被灯笼呀、烛台呀、煤油呀照得顶亮。钱瘸子拨拉着人群,往里瞅,好么,正见麻生脑袋上多大个窟窿,那血还咕噜咕噜往外冒呢。血泊里还躺了个人,浑身沾满了血水,钱瘸子瞪眼瞧着——这不是钱慕雄钱少爷还能是哪个?登时他的脑袋嗡地大了,只有一个想法:完了,麻生和钱少爷打架,双双打死了。一时间一口气没提上,两眼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待他再醒来时,衙役王大头已经来到了眼前。再抬眼瞧那被“打死”了的钱少爷,此时已经被管家钱喆擦净脸孔,依树根靠着,美美地打着小呼——睡得正香呢!
王大头这大头的名号可不是白喊的,他的头比旁人大上一号,活像个溜圆的西瓜,故而这脑袋里的鬼主意、黑心眼儿,也比旁人多上一溜儿。
一见这情形,他当时就明白了几分:钱慕雄的少爷脾气他可早有耳闻,今儿这事儿只能说这死了的小子倒霉,他也没必要趟这浑水,不过么……要是不借机讹老钱家一点,心里头怎么着都有些不得劲儿。
王大头打定主意,捏足了官腔派头,咳嗽一声:“死者何人呀?”
钱喆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过去他也没少往府衙跑,立即上前一步:“王头儿,这是我们府里的下人,叫……”他翻过躺在地上的尸身一瞧,登时傻了眼,张大嘴巴,眉头拧在一处,“他、他……”
钱喆往周围瞅瞅,旁边的人都摇头表示他们不认识此人。
正在这时,钱瘸子回了魂,跛啊跛地向人群当中挤:“他他他,他是我侄子!”
钱喆瞪他一眼:“你哪儿来这么大个侄儿?”
王大头连忙将钱喆分到一边,盘问起钱瘸子来:“你是谁?”
“嘿嘿”,钱瘸子摸摸鼻梁,“看着这瘸腿不?大家都叫咱钱瘸子。”
钱瘸子见王大头没啥意见,继续说下去:“这……”他指了指地上的人,“这是咱侄儿,叫麻生,今儿日头落的时候来找咱投亲。”
“这么说来他不是钱府的人?”王大头拿眼去猫钱喆。
“哪里就是钱府的人,”钱瘸子胆子大了些,“刚到的,想来镇上谋个生计,这不,生计没谋到,人却先嗝屁儿了……”
王大头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了一眼钱瘸子,管家钱喆立时上前,将王大头拉到了一边,偻着背,脸笑得僵作一团:“王头儿、王头儿,侬听老奴说句公道话,这钱瘸子的侄儿……麻生,确实是今天刚来,不过他来这儿投靠他叔,不就是为了来咱钱府做份差事……侬看钱瘸子也算咱们钱府半个家生奴……这……”边说这话,他边往王大头手里塞了几块硬邦邦的东西。
捏一捏手里的东西,王大头脸色顿时就缓和了几分,口中却说着:“这事也不是没办法,不过……”
钱喆听闻这个转折往他手里又塞了几块,却见王大头仍旧缄默不语,头昂得老高。他咬咬牙,索性把整个荷包递到王大头手里。
王大头心里乐得很:少说这也有百两啊!他正要答应,又转念一想,这么容易就套了百两纹银,这老钱家还真是个有油水的。这块肥肉,今天失了,将来想求都求不来,遂道:“这事儿我不会四处张扬,不过如果将来县太爷晓得了,过问起来……”
钱喆看着王大头这幅小人得志的样子,恨得牙根痒痒,自是暗地里问候了一遍他的祖宗十八代。最终还是只能挤出个笑来:“王头儿,老奴身上总共就这么多了,今日先这样,明朝侬吃酒的时光,肯定就把剩下的送过来。”说着,他又比划了下大小,王大头才心满意足地转身离开了。
钱瘸子见王大头走了,心下也觉着没意思,干嚎了两声,就思忖着,怎么找块席子把麻生裹裹好埋了——毕竟钱府对下人还是很照顾的,平日里从来不会克扣工钱。他可不想因为这点小事给主人家落下个刁奴的印象,回头丢了差事。
本来这事儿就这么着揭篇儿了,钱喆尽管心里怨钱瘸子多事,但到底没多说什么。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结果,坏还是坏在王大头身上。那天他收到了后一拨银子,心情好得很,多喝了几杯,嘴就没个把门的,利利索索把什么都讲了出来。隔夜就被县令知道了,第二天县令满面冰霜地盘问他,他吓得把所有银子都交了上去。
这县令也不是什么好货色,得了银钱也不充公,中饱私囊了。隔了两年,朝廷整顿吏治,就查到这县令的头上来。平时他小贪小贿也就算了,想查也难查。这王大头却没忘了当初的夺财之恨,也为了在新上司面前搏个好名声,就告发了这二百两银子的旧账。
上头来的巡抚是个雷厉风行的主儿,接替了那倒霉知县的新县令也不是省油的等,顺藤摸瓜找出了钱家,又查明了老钱家之前行贿摆平的旧案,竟还有几桩牵涉了人命官司。巡抚和那新县令当场缴获了钱家的财产,分补给死者的家属。钱慕雄被捕入狱,那被他糟践的破败身子,没挨过阴湿的监牢,还没上过堂,就病死在狱中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