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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回目 有人欢笑有人在哭泣 ...

  •   上一回提到,那太子寿曼说是与晋公打赌赢了,得了师傅回去给自己解闷,其实我猜想大抵只是太子寿曼单方面这样觉得。那赌是说,赌那个穿着南方冠服的楚囚是个琴师。
      “抖这小聪明,”师傅谈起时一脸无奈,“我一直没被上过手枷,任谁也知道我是个手艺人。”
      我不由的想提醒师傅一句:“其实,师傅你还可能是个裁缝、女红什么的……”
      师傅闻言,脸有点黑,还要辩解一句:“可我留着指甲,只有琴师才需要用指甲吧。”
      “在牢里,谁都留着指甲。”
      师傅的脸彻底黑了。
      而师傅也曾给寿曼说起过,并没有听见晋公允诺过这一点,只是让他代为安顿。
      寿曼靠在树上吊儿郎当的回答:“只是没有明说,你都住吾这里了,自然是吾的人。”
      不管太子寿曼当时说得多么理所当然,最终事实证明,晋公的确没有把师傅赏给太子寿曼,否则也不会未与其商量,就将师傅释放归国,令其代为求和。
      再说回那场大病。
      师傅好得差不多,就开始下床到处溜达了,某次无意间听见宫人们窃语,说是钟仪生病期间,太子往这边跑得十分频繁,想不到太子还能这般有情有义。又一个人说着,当时郎中还劝过太子,让他离远些,提防着被传染,太子长袂一挥,道:“吾自幼习武,岂会如此弱不禁风。”吓得郎中再没敢言语。
      听得师傅心里五味杂陈,在晚间一见面就表示了自己十足的谢意。
      “不值一提。”寿曼很是不屑。
      师傅只当是他为人宽厚,便在心里默默记下这大恩。弹那“缺少精气神”的小曲弹得格外用心。
      而太子寿曼听着听着,又开始搭话了。
      开口便是:“你说你,一发烧就晕了整整两宿,身子怎的这般文弱。”
      师傅当时是扶着额说出这段的,看不见脸,但看得出耳梢晕上的红晕。
      我强忍着没笑出声,宽慰他道:“身子难受时,时间总是感觉过得格外漫长,师傅不用觉得自己自作多……呃咳咳咳。”这宽慰显然没用。
      于是我只好继续说到:“晋侯能拿冰块给你用,也算是承了个大恩嘛。我这辈子还不知道能不能用上一块,师傅你都用了几盆了,不亏不亏。”

      近来我在追问那把桐木琴的由来,我隐约猜到是那时尚为太子的晋国新君所赠,但师傅总是三缄其口,让我感到其中一定有些不寻常的故事。其实我觉得,师傅并没有在谈论异国国君的自觉,谈这些事的口吻都像是在说一名老友。那既然是老友,赠把桐木琴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直到晋国新君上任一年,终于同楚国达成弭兵之会的消息传来,师傅兴起,喝酒喝多了点,才终于被我套出话来,我方知自己实在是想得太过简单了。
      晋国,景公十八年,时近霜降
      在东宫住了近两月,与太子寿曼是日日相见,难免就缺了点敬畏,说话便随意了不少。
      那日弹起的曲,是钟仪幼时学的第一支曲,还是父亲手把手教的,不禁有些按捺不住思乡的心绪,便叹了口气道:“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地。”
      并没有料到,也没有感觉到寿曼的不满,所以当寿曼问“就这么想回去”时,钟仪也就顺口答到:“那是自然。”
      寿曼冷哼一声,用从未听过的语气道:“若是没了这个楚国,看你还想回哪?”
      钟仪闻言又惊又气,平日里见寿曼时常问起楚国,原以为他是喜欢楚国风物的,突然这般作态,完全没了应对的章法。
      钟仪不答话,寿曼也不说话。但这件事上,钟仪实在无法让步,对峙了一会儿,钟仪便称身体不适,起身揖了一躬,抱着琴径自离开了。
      那晚下起了秋雨,窗外淅淅沥沥。
      钟仪心绪难平,抱着琴第一次在晋国弹起了那未写完的半阙曲,却总找不对感觉,弹得断断续续,声色郁顿。脑中总是浮现寿曼的神情,说着“若是没了这个楚国”,心下愈发的烦闷。
      而就在此时,门前投出了寿曼的影子。但寿曼没有敲门,也没有出声,钟仪便故意假装不知情,继续乱七八糟的撩那半阙曲。左吟右拨,左绰右挑,弹得毫无章法,太子寿曼就站在门外一动不动,而雨越下越大。钟仪将琴一摁,愤愤然起身去拿了件蓑衣,想着把门外那尊大佛请回去,但蓑衣拿在手上了,又不知开了门从何说起,便又坐了回去,赌气的想着,活该让他淋淋雨。
      于是老天像是遂了他的愿,那是好一场瓢泼大雨。钟仪住的厢房外并没有长长的回廊,寿曼一直是站在檐下的,听着突然间雨下的这般大,惊得钟仪连忙起身开门,将寿曼拉进屋来。
      倒是及时,寿曼也只是一侧的袖子湿了些,钟仪长出一口气,相对的,反而是太子寿曼看起来更为紧张——他怀里抱了个琴匣。
      “吾……”寿曼吞吞吐吐,“吾本想,把这琴赠你。”
      本想就是现在不想咯?钟仪腹诽。
      见钟仪不答话,寿曼将头偏开,小声嘟囔:“但你先走了。”
      钟仪见他这样子,又气又好笑,说白了还不是因为寿曼说了些混账话,现在也就算是他赔礼道歉了罢。钟仪长叹一口气,伸手接过琴匣,决定先看看再说。
      打开匣盖,内里呈放的是把棕黑发亮的七弦琴,未做过多装饰,但琴身轮廓甚是雅致。钟仪彻底没了脾气,这是把上好的桐木琴。他只是那么随口提了一句。
      钟仪请寿曼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了,自己抱琴试了试音。真是把好琴,音质润厚还带着金石韵。屋内二人皆是没有说话,只有屋外的雨下得闹热。
      钟仪起了调子。
      初极缓,似清溪,如鸣佩环;声渐起,若阡陌,珠落玉盘。钟仪抚着琴,如同用琴音抚着故乡的山水,琴声随夜风荡漾开去,闻者无不驻足,在这雨夜里一张张或欢笑或哭泣的面庞。楚音向来是含蓄的,这琴声如诉,调里云淡风轻,却能勾得人柔肠百转。钟仪按捺了这么久的心绪,全宣泄在了这半阙曲里,时若白鹤,扶摇直上,时若莺鹂,藏叶清啼。时而似苍松巍然不动看尽沧海桑田,时而似浮萍颠沛流离尝遍人生百态。
      倏然一声崩音,弦断了。
      钟仪揖手道:“好在后面也没多少了,只是可惜了这弦。”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这模样有多落魄,滴到琴上的泪都被寿曼看在眼里。寿曼长吁了口气,问:“这曲,应只是上阙罢,你自己谱的?”
      “让太子见笑了。”钟仪道:“见不到故乡的山水,写不出下阙来。”
      寿曼这次没有发怒,默了半响道:“你病中时常做梦,不是已回过故乡了。”
      钟仪不知寿曼如何笃定他梦见了故乡,却也无法反驳。秋雨趁着夜风飘进窗来,凉意有些刺骨,钟仪怔怔看着琴,感叹一句:“晋国竟已这般冷了,在我们那,这个时节还能在田里见到蝴蝶呢。”
      眼中的琴上出现了一片阴翳,钟仪抬起头,又有道影子从他眉眼间滑过。
      是寿曼挽指做了一只蝴蝶,在屋内四处飞舞。
      “然后呢?!”我急急摇着趴在桌上就要睡过去的师傅。
      “然后?”师傅迷迷糊糊都有些口齿不清,“然后雨实在是太大了,他回不去,我就收留了他一宿。”
      “天气这么冷,你还打地铺?”
      “没人打地铺。”
      “嗯?!!!”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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