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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回目 这年月能悄悄的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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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后的日子里,我便时常央求师傅给我讲晋国新君的逸闻,其中最让我为之动容的,是师傅卧病在床那段往事。那是发生在师傅借住东宫后没几日的事。
其实寿曼说着自己是和父君打赌赢了,得钟仪来解闷,但实际上作为一个大诸侯国的太子,平日里能得空闲的时辰并不多。故而钟仪大多是在夕阳将落时得到召唤,去东宫的书房里为寿曼抚上几曲楚国的小调。而怎么说那时的晋国太子还是少年心性呢,听着曲,却偏要用四指在案沿上敲拍子,还敲得极响,但七弦琴哪有什么鲜明能敲准的拍子,最终的结果完全是惨不忍“听”。但若光是这般倒也罢了,寿曼也不知是不是听曲听出了什么感悟来,总是时不时就要问几句什么“听闻楚国平坦得像那北荒,马儿随便跑,是也不是?”那钟仪也只得回答一句:“太子说笑了。楚国虽不似晋国这般多山,但水脉交错,马儿也不是能随便跑的。”于是消停半响,又问什么“在这吃饭合不合口味?实在不行你可以自己去做。”那钟仪又只得答道:“多谢太子挂心,小人从未这般锦衣玉食,已是莫大的福分。”……这般下来,饶是钟仪,也时常有实在弹不下去的时候,就索性按了弦,单坐着陪寿曼聊天。寿曼虽然从未表示过介怀,但当钟仪不弹琴时,他就会走过来坐到钟仪对面,乱七八糟的拨那琴弦,有时真算得上是魔音乱耳,于是钟仪又只得若无其事的慢慢接管琴弦的主动权,随便弹点什么都好,总归不能让寿曼乱弹曲。
这样苦恼,却别有趣味的日子,实际也并未过几天。北方的秋,总是比南方的秋天严峻得多,于是师傅染了风寒,发起高烧来。
说也奇怪,师傅在那冰冷的牢里,两年也熬过来了,却在温饱不愁的晋国东宫里病倒了。据师傅自己说,估计是因为出了牢狱,心中紧绷的弦突然就放松了,于是这两年来该有的病痛就在一时间全压不住了,便有此一劫。
晋国,景公十八年,白露
也是夕阳将落未落的时分,天边一行大雁不疾不徐的飞过,寿曼同晋公一齐用过晚膳后,就巴巴赶回书房一坐,要召钟仪过来。而宫人却告知,钟仪染疾,怕是下不了床。
浑浑噩噩的,钟仪觉得这是自己这辈子病得最重的一次,一早醒来,浑身难受得动一下都疼,挣扎着下床,没走几步就打了个跌,伸手勉强在桌沿将身形扶稳,弄得桌椅一阵乱响。宫人听见声响过来查看,惊得连忙把钟仪重新扶回床上,这毕竟是太子吩咐着要“好生安顿”的人,不敢怠慢,连忙去寻了郎中。
后来的事,钟仪就什么都不知道了,郎中什么时候来,开得什么方子,有没有煎药,都一并没有印象。迷迷糊糊感觉看见了村口那条见人就叫的大黄狗,看见家门前淌过的小溪,看见院里种了很多年的柿子树……打了个激灵,心里还是清醒知道自己在哪的,这样的场景就像走马灯一样,难不成是自己终归要客死异乡了,都感觉到母亲冰凉凉的手盖在自己额头上……好像不太对,这大概不是女人的手。
钟仪勉强睁开眼都感到火辣辣的疼,视线不大清晰只感觉有不少人,听见离得极近的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十足的怒气说着:“去取冰块来!再煎道药,喂不进去就把你们都喂狗。”
是太子寿曼的声音,钟仪想开口说些什么,嗓子却肿得连吞口水都难。
“嗯?醒了?”寿曼伸手在钟仪眼前晃了晃。
钟仪动了两下,想撑自己坐起来,被寿曼一把按住,钟仪只得开口道了句:“太子安泰。”
寿曼一下子把眉头皱得更深了,分明看得出他的关心,口里偏生说了句:“啧,别说话,难听死了。”
钟仪一腔的感动,被噎得不知道作何表情。
好在药很快又端了上来,寿曼让开位置,让宫人一勺勺喂过来,钟仪从第一勺药开始,眉头就越拧越深,等喝完,五官都要拧作一团了。旁侧看着的寿曼,好像心情轻松了不少,还说着风凉话:“你是黄发小儿吗,还要嫌药苦。”
钟仪心想那只是因为喉咙疼,但面上只能朝寿曼苦笑一下,毕竟被下了“禁言令”。
而那喂完药的宫人,放了药碗,转身又拿了个枕头过来,要和钟仪正睡着的枕头调换,钟仪这才发现枕头上全是药渍。一下子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钟仪羞愧得耳朵发烫,好在现在原本就满脸通红,倒是没被谁看出来。
然后再过了不久,宫人抱着一盆加了冰块的水过来,拧了帕子敷在钟仪额上,很是舒服。再然后是又被寿曼指挥着加了床被子,再再然后又被喂了道药,换了一下敷额头的帕子……折腾了好一阵子,寿曼一直站在那看着,弄得宫人们都战战兢兢,而钟仪实在撑不住,不知何时又睡了过去。
接下来的日子,钟仪几乎都在梦中度过,梦其实也记不清是什么梦,其中夹杂着时不时被喂进来的药味,身上还是依旧感觉很痛,额头烫一阵冰一阵,有时醒来,还会看见太子寿曼的身影,有时醒来,看见的则是黑漆漆空荡荡的厢房。钟仪想着,要是再这样下去,自己估计要被移到别处去了,总不会任由一个异国的乐师病死在东宫的厢房里。
也不知是第几天,再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还在厢房内,心下觉得这太子真不是一般的宅心仁厚。今日好像身子爽利不少,就是出了一身大汗,头发衣服都黏答答的在身上,转过头时,发现桌边坐着个人,正捧着卷竹简在看。
寿曼的侧脸,虽说肤色较深,但轮廓很是分明,虽比不得楚地江南水乡的男子俊秀,却有晋国特有的刚毅。钟仪撑着坐了起来,正想开口。
“醒了?”寿曼转过头,一脸惊诧:“还以为你准备睡到过年呢。”
钟仪大抵是发完烧脑子还不清醒,顺口就说了句:“睡到过年,你还不得把我扔出去。”说完自知失言,连忙想爬下床告罪,谁知才刚撩开被角,寿曼就爽朗的笑起来:“怎会?”
寿曼见他撩开被角,又道:“病才刚好,就想四处溜达?”
钟仪见寿曼并没有发现自己失言,那总不能自己揭穿,就又悻悻然把被子掩回去。
寿曼将竹简卷好,继而道:“你倒是提醒吾了,你在这白住这些天,也没给吾弹曲子,真是亏大了”
钟仪小声嘀咕了一句:“其实太子好像并不怎爱听这些曲子。”
寿曼就坐在桌边看着他,闻言还颇为认真的思考了一下,而后道:“楚曲温润婉转,听着别有韵味。只是听的久了好像缺些韧劲,软绵绵的实在有些昏昏欲睡。”
钟仪想说,自然是比不上晋国曲风高亢昂扬,但转念一想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说道:“太子可知,其实我们楚国,是鲜少用杉木斫琴的。” 钟仪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
“哦?”寿曼看着他,兴致盎然的样子,问:“为何?”
“一来杉木生长缓慢,二来杉木的木质带有韧性。”
“那又如何?”
“太过昂贵,并且……琴音不够清脆干净。”
寿曼与他对上视线,但钟仪说得高兴,并没有避开,而是同样眼神灼灼的对视着。
“那你们用什么木材?”
“桐木,凤栖梧桐的那个桐。”
寿曼若有所思,又或者只是单纯被钟仪谈起琴乐时倏然散发出的光彩所吸引。但话题到此告一段落,钟仪忽然感觉到了不妥,连忙告罪:“小人……”
“不必如此拘礼,”寿曼有些不耐烦的打断他,“吾尚不是君主,那些话听多了惹人烦厌。”
钟仪对这晋国太子愈发改观。听闻晋国民风粗犷,倒是真没料到能豁达到这般地步。
于是钟仪试探着说:“那我……”
传来了敲门声。
是宫人端来一碗飘着肉香的热粥,走进来又照着惯例要用勺喂他。
钟仪哪习惯这种伺候,现在感觉病好了六七成,自然赶忙谢绝:“有劳了,放桌上我自己来吧。”
见太子并没有异议,但宫人自然不敢将粥放到寿曼正坐着的桌上,只得把粥放在了床头,反身将门掩上出去了。
钟仪不知这好些天自己有没有被喂着吃些什么东西,但此时闻着粥香,一下子像是勾动了馋虫八辈子的祖先,肚子咕噜噜叫了好几声,便也顾不得那么多,探着身子就去端粥。
那粥有些烫手,但其实大概并没有那么烫,是钟仪身子发虚,一下子便没端稳,险些洒到褥上,连忙用另一只手一捧,又被另一只手扶了一下。
这第三只手当然是寿曼的。寿曼一脸“真没用”的表情,将碗接了过来,顺势坐到了床沿上,用勺舀了粥,在碗边刮了一下,凑到嘴边吹了吹,再递到钟仪嘴边。照猫画虎的动作实在非常别扭。
钟仪当时就好像木了一样,没说话也没反应,其实心里怀疑着自己大概还在做梦。
寿曼当然也不是面上做出来的那么坦然,粥都送到嘴边了,钟仪却不配合,也不能就这么收回来,便生硬的挤出一声:“吃。”
钟仪就像得了命令,下意识的接了那勺粥,吞咽时喉咙传来的些许疼痛让他无比清醒。
寿曼果然是不会伺候人的,那瓷勺收回去时还有没能吃到的粥粘在勺底,但寿曼并没发觉,继续舀一勺粥,刮一下勺底,吹两下,递到钟仪嘴边。其实那粥也不怎么烫,吹不吹这两下也关系不大,但每次寿曼都机械且别扭的重复做完这他看着学来的全套动作。钟仪不好,也不知从何开口,只能默默配合,心里碎碎念着:“只当他是我那傻徒儿,当他是我那傻徒儿……”
听到这我自然不乐意了,苦着脸叫了声:“师傅……”
师傅没搭话,只是喳吧了两下嘴,说:“今晚我们吃瘦肉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