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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悲太子误入迷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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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枝公主平日里被捧在手心上,素来横行霸道惯了,乍一听到观自在如此有恃无恐、混淆视听,她也顾不得害怕,憋着一口气从顾珩之怀里探出头来,道:“你有本事,现在带我们去见官家,当面对质!到时候,谁真谁假,自然就清楚了。”
顾珩之又将玉枝公主的头按到他的肩膀上,他冷淡地乜了一眼观自在:“观道长,就按玉枝公主说的办,如何?”
观自在面色不变:“现下夜已深,官家已经入睡了,这时候把官家叫醒,恐怕不妥。若是公主思念官家心切,明日早上来紫宸殿看官家即可。至于顾郎君,擅闯禁宫,还是随贫道走一趟吧。”
中庭月色凉如水,宫殿外栽种的两棵玉兰的枝桠树影被月光拓到地上,好似水中藻荇交横。
顾珩之一步也不动,玉枝公主想要说话,被顾珩之制止了,顾珩之道:“正好,那也请观道长一同去,说清楚在襄州时辽人与观道长说了些什么。还有汴京城失踪的近百人口,也请观道长交待一二。”
观自在摆出了一副一问三不知的神色来:“真是不知道顾郎君在说些什么。”
顾珩之与观自在四目相对,两人齐齐露出了讽刺的笑来,场面一时陷入了僵持,唯有御林军锋利的刀刃闪着白光。
“观道长,可算找到你了。”是顾长怀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番泰山崩于前而不色变的气度。
顾珩之忽然就松了一口气。
来的不仅有顾长怀,政事堂的几位相公,全都来了。太子被魏景韫领着,也过来了。只是他一直低着头,只在到的时候偷偷抬起头瞧了一眼玉枝公主,他见着自家瘦瘦小小的妹妹被顾珩之抱在怀里,一肚子想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继续耸拉着脑袋,不再看场上的任何人。
观自在的目光和魏景韫有一瞬间的交汇。
顾长怀的手拢在袖子里,他轻轻笑了一下,顾相公有一副好皮囊,哪怕如今已不再年轻,可他一笑,仍旧把场上诸人衬得黯然失色:“不好意思,观道长,刚刚我们几个,刚从紫宸殿回来,好巧不巧,还碰到了正在为官家侍疾的太子。”
观自在闻言,目光落到了太子身上,太子就站在顾长怀身边,可丝毫没有未来天子的气度。他身量还未完全长开,与江慎初一般的年纪,却比江慎初还要矮半个头。此刻,听到顾长怀点到他的名字,太子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
观自在也笑了,这笑和他平日里端出的仙风道骨、迥脱尘俗截然不同,带着点邪气,连他清隽的眉眼都变得肆意张狂起来:“殿下,不是你说,让我救官家的吗?我明明把官家救活了呀,若是没有我,官家怎么能活到现在。他过不了腊月,就该死了,是我把官家救活的,你现在这个模样,真是让我好生心寒。”
太子在听到观自在说话之后,抖的更厉害了。
顾长怀察觉到太子的不安,把手放到太子的肩膀上,安抚地拍了拍。顾长怀的手掌干燥温暖,太子忽然就有了勇气,他红着眼睛抬头,质问观自在:“你所谓的救官家,就是把他变成一个靠吸活人血为生、只能听你们操纵的怪物吗?”
观自在仍旧在笑:“这就是忘忧蛊啊,使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他的声音比昆仑山上千年不化的积雪还要冷,在幽深的夜色里,无端让众人心头一寒。
忽然,观自在周身出现了一团黑雾,这黑雾仿佛有生命,张牙舞爪地朝顾长怀他们扑了过来。顾长怀害怕这黑雾有古怪,立刻抖了抖宽大的衣袖,将太子护在怀中。
大约过了半刻钟的功夫,这黑雾才慢慢散去。随着黑雾的消散,众人惊讶地发现,观自在不见了!就在数百禁卫军精兵与政事堂的几位相公面前,凭空消失了——没有任何人察觉到他的踪迹。
“这是何等妖法,简直闻所未闻,妖道,妖道啊!”政事堂里的几位相公开始窃窃私语。
顾珩之远远地看着他们,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他想:“你们现在知道这是个妖道了?当年跟在太子后头,又是去灵宝观求护身符,又是为人家兴建道观的时候,怎么没用你们那学富五车的脑子想一想,这些怪力乱神之事真的可信?”
顾长怀依然是那副平静的神色,他牵着太子的手,回过头,扫视了一圈诸人,所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全部消失:“传令下去,妖道观自在,以妖言惑众,诽谤朝政,搅乱圣听,更与辽人私通,即刻下通缉令,全国通缉。”
“是。”众人应道。
顾长怀又道:“官家之事,任何人不得走漏消息,否则——”顾长怀轻轻地掀起眼皮,“众位大人都是明事理的人,今夜上元节走水,太子遇刺,诸位也都看到了。一旦官家的事情传出去,民心动荡,当时候,辽与西夏再趁虚南下,等到国将不国了,谁也没有好日子过。”
众人自然是点头,但能在政事堂里当差,也都不是笨人,立刻就有人问道:“这是自然,只是,官家……该如何处理?”
若是官家真的变成了一个吸活人血的妖怪,难不成他们要把官家杀了?且不说能不能杀得死,就是这个弑君的胆子,谁有呢?还有这个弑君的罪名——也没有人能够背得起啊!
太子的手心冒出了汗,顾长怀道:“先请太医去看看,也许,官家还能有救。这件事情立刻通知江相公,待江相公回政事堂了,大家一同商议决定。”
江相公三个字,似乎有着奇异的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见众人都没有异议,顾长怀便道:“那今日就辛苦各位,上元节走水还有刺客一事,以及逃走的观自在,都需要尽快查清,请各位大人各司其职,吩咐下去罢。”
众位相公忙应道:“应该的,应该的,顾相公辛苦了。”
顾长怀目光又扫到一直站在宫殿内的顾珩之,他眉头不由得皱了一下,但他掩盖的极好,站得离他最近的太子和几位相公,都没有察觉到。
但顾珩之还是看到了,他不后悔今日所做之事,只是深感愧疚,他让顾长怀为难了。
“顾珩之按擅闯禁宫罪,带下去,该怎么罚就怎么罚。”顾长怀说完,便牵着太子,对魏景韫道:“你们两个,跟我来。”
顾珩之领罚领的心甘情愿。
但玉枝公主就不乐意了,擅闯禁宫也是要看原因的,谁要敢把顾珩之怎么了,她第一个站出来把那个人收拾了。可顾长怀说的话,她不敢当面顶撞,哪怕再不乐意,也只能继续趴在顾珩之的怀里,狠狠地咬了一口顾珩之的肩膀。
顾珩之有几分哭笑不得:“公主,你是属狗的吗?”
玉枝公主哼了一声:“你才是属猪的呢,本公主属老虎!”
顾长怀带着太子和魏景韫到了东宫的传道堂,这里平常是太子读书的地方。顾长怀坐到了平日里先生坐的地方,请太子坐到堂下。
顾长怀神态温和:“殿下自小经名师教导,臣今日也腆着脸,来充任一次先生。”
顾长怀的学问教太子读书,自然是绰绰有余,当年他在金銮殿上对答如流,一鸣惊人之事,至今还在瓦肆的说书人口里争相传诵。
太子惴惴不安:“先生请说。”
顾长怀微笑:“今日臣要跟殿下说三句话。第一句话,是‘往者不谏,来者可追’。臣的母亲小时候告诉臣,如果有可能,你不要把茶杯打碎,但一旦真的把茶杯打碎了,你也不要再为这个打碎的茶杯哭泣。要知道,事情已经发生,眼泪毫无作用,我们能够改变的,只是未来,而非过去。”
太子点头,魏景韫侍立在太子身后,一张脸全藏在阴影里。太子德行有亏,他这个太子少师,难辞其咎。
顾长怀继续道:“臣要告诉殿下的第二句话,是‘不要妄自菲薄’。臣知道,殿下身边皆是人中龙凤,可若太子眼中只看得见别人的优点,而看不见自己的,格局只会越来越小。殿下,你已是及冠之年,可曾想过,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太子微微一愣,迟疑了很久,才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也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他身边的人只告诉他,你要成为一个贤明的君主,要通读文史,容纳百家,能分辨忠良,会治理国家——可没有人告诉过他,他应该成为一个他想成为的人。
也没有人告诉他,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顾长怀十分有耐心,直到等到了太子点头,他才继续道:“臣的第三句话,希望太子明白,‘在其位,担其责’。太子一直想救官家,除了一颗孝心,是不是,也不想成为官家?”
太子被说中心事,脸色忽然一白。是的,他不想……做皇帝,他觉得,自己做不好皇帝。
顾长怀看太子面色一变,摇了摇头,这一次,他却没有再留给太子思考的时间,而是继续道:“殿下,早晚有一天你都会坐上这个位置,你必须做好准备。臣言尽于此,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殿下见谅。”
说完,顾长怀起身,轻拂衣袖,他看了一眼魏景韫:“魏大人,你和上柱国,这一次,怕是脱不了干系。”
魏景韫一个踉跄,差点站不住。
正是他将观自在,引荐给太子的。
顾长怀走了之后,各有心事的两人,在传道堂待到了破晓。
天亮时,宫中的消息也传到了江家。江家这时候,正因为江月度的事情,里里外外一片忙乱。就连江一沉,都亲自到了江月度的房门外等着。
江慎初紧紧抓住柳梢的衣角,他熬了一宿,眼睛里全是红血丝,全然不复当年那个打马而过的小郎君神采飞扬。
他声音嘶哑,道:“柳梢,这一次,真是要多谢你了。”
柳梢原本寡言,这时候也不好太过沉默:“自你月前给我传信,说汴京城人口失踪之事可能与忘忧蛊相关,我便带着阿姅日夜兼程赶来了,大巫还在汴京,阿姅到底还是想……带大巫回三苗寨。”
阿姅和柳梢正是在黎明时分到的江家,当时江月度已经咽了气,江慎初的母亲和祖母,哭晕了两次,就连江一沉,也忽然苍老了不少。
柳梢带着阿姅登门,没料想到是这样一幕。
阿姅犹豫了一会儿,上前探了探江月度的气息,又察看了一遍江月度的伤口,然后她用不熟练的汉话说道:“我可以试着救一救。”
巫医不分家,阿姅是大巫的继承人,自然通晓医术,而且三苗的医术和中原相比,又是另一派体系。后来江慎初听阿姅解释,她之所以能够在江月度气绝之后将江月度救活,正是因为江月度所中之毒。阿姅以江月度的身体为容器,以练蛊之法,以毒攻毒,将她从鬼门关边缘又拉了回来。
可还没等到阿姅从江月度的房里出来,江一沉就收到了宫中传来的消息。
这消息与忘忧蛊有关,江一沉便也没有瞒着柳梢和江慎初,将观自在和官家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他们,并请阿姅在从江月度的房里出来后,立刻进宫。
江一沉叹了口气,面有忧色:“辛苦阿姅姑娘了,还请见谅。”
柳梢朝江一沉拱手:“应该的。”
江一沉即刻换了朝服便入宫,江慎初心事重重又重重,他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一直在墙头吹木叶的沈无定也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