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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当头棒喝薛蕴论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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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蕴的声音重了起来,列祖列宗牌位前,一盏一盏长明灯烛火摇曳,光影重重间,薛润、薛泽的眼前不禁模糊了。他二人抱着薛蕴,年逾四十的人,此时哭得泪流满面。
“父亲……”
“自小我便教导你们,做人要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可看看你们今日的所作所为,何曾不愧怍于天地,不愧怍与己身啊?你们就不怕别人戳着你们的脊梁骨痛骂吗?你们所做的那些事,哪一件不该千刀万剐?你们真是让我死也不安心!”
说着,薛蕴便又要一头撞向祖宗牌位,薛家两位郎君苦苦抱住薛蕴,薛润哽咽着声音答道:“父亲,是儿错了,是儿错了啊。自辞官以来,儿出仕不得,日日赋闲,眼见着六郎、七郎一日一日长大,儿被财帛打动,做了些昧良心的事情……父亲,儿愿意以死谢罪,只求父亲千万要保重身体,都是儿子们的错!”
薛蕴摇着头,伸手揽着他的两个儿子,泪水横流:“不,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翌日一早,薛木青便去了致远居。昨日她虽然对着江家姐弟说她外祖父身体极好,可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的,毕竟薛蕴年岁已高,身体到底是不如年轻的时候。
她一到致远居,却看见薛蕴仍旧在打五禽戏。
薛木青松了一口气。薛蕴一套拳毕,看到她来,朝她招了招手:“可吃早饭了?”
薛木青摇摇头:“想先来看看外祖父,若是外祖父没吃,正好陪您一起吃。”
薛蕴笑了,吩咐人摆上早膳,与薛菀一同在致远居用了早饭。早饭毕,薛木青仍没有走,给薛蕴奉了茶,她心里仍有些惴惴,问:“外祖父可问出来了?”
薛蕴点头:“问出来了。”
薛木青松了口气,看向薛蕴:“那可否以此为因,向江大人讨个人情,想点法子,把薛家从露华浓里头摘出来?”
薛蕴听到薛木青这话,叹了口气,端起茶盏,轻轻抿了口茶,半晌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薛木青却懂了,低下了头:“对不起,外祖父,我知道了。”
薛蕴把茶盏放下,目光温和地看着薛木青:“你积极地跟在江终那孩子后面上蹿下跳,就是为了给薛家留条后路吧?”
被一语道破了心事,薛木青也不恼,仍垂着头,道了声:“是。”
薛蕴轻轻笑了:“你是怕薛家倒了,我承受不住?”
薛木青不再说话,算是默认。薛蕴拍了拍她的脑袋:“小丫头片子,难为你想那么多。可你也太小瞧你祖父了,这么些年过来,什么风浪我没受过?”
“可是……”可是这不一样,这次出事的是您的两个儿子,这次受损的,是整个薛家。
“没有什么可是的。”仿佛是知道薛菀心里在想什么一样,薛蕴打断了她,“薛菀,我想过,但是不可以。有违法度的事情,我们不能做。”
薛木青又几分不甘心,抬头看着薛蕴:“即使法度是错的,有违法度的事情也不能做?”
薛蕴毫不犹豫地点头:“对,即使法度是错的,有违法度的事情也不能做。更何况,在你两位舅舅的这件事上,法度也没有错,只是你顾念着人情,想钻律法的空子。”
薛木青抿了抿嘴,不怎么开心地低下了头,手捏紧了裙角。
薛蕴看着她摇了摇头,继续道:“假如今天允许一个人为了某个理由去修改法度,那今日这条法度被改动,明日那条法度被改动,久而久之,这法度也就不复存在了。法度有问题,当由官家和百官商议后修缮,但任何人都不能去私自改法——无论是什么理由。维持律法的权威性,才能继续依照律法来判决刑狱诉讼的案件,才能保障更多人的利益。”
薛木青仍旧是不服气,小声道:“我看这法,分明也分天子之法,士大夫之法和庶人之法。”
薛蕴:“这是执法者之失,司法者之失,而非法度之失。律法存在,在律法面前,就应当是人人平等的。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远的不说,就说那江相公的孙子江终,他在汴京犯了错,就被江相公求了封荫塞到蓬溪县来当知县。你觉得这就是士大夫之法,他们利用手中的权力在逃脱惩罚,所以你也要如法炮制,为你的两个舅舅,为薛家逃脱刑法,可是薛菀,一方面你知道这样做是不对的,你看不起这样的做法。另一方面,你却要做同样的事情,你不觉得,这是在对不起你自己?”
薛木青愣了愣,眉头皱了,却仍旧没有回答薛蕴的话。
薛蕴神色愈发严肃:“我什么时候教过你,一件事情不论对错,只要有人做了你就可以去做?那些无辜幼女的债,就不需要人偿还了?薛菀,记住,人有轻疏,人命没有。”
薛蕴看向门外:“你舅舅,本就不应该救。无论是从律法,还是从道义上。一人枉法,则千万人枉法。今日肃清这龌龊不堪的渝州官场,就从我薛家开始,就从我薛蕴的两个儿子开始。区区薛某人,虽然老迈不中用了,但这点觉悟还是有的。进来吧,江大人。”
薛木青抬头看向门外,她竟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江慎初已经到了,被仆从领到致远居,见薛蕴在训话,他便没有进来,垂手站在门边,也当是听长辈训诫。
此时薛蕴叫他进来,他方神色肃穆踏进门来,进门后,三拜薛蕴。
“江终惭愧,今日听薛公一番教诲,幸甚。”江慎初说完,抬起头,想了想,还是说道:“只是,江终离开汴京到渝州来,并非枉法,而是玉枝公主看中了我,想招我做驸马。官家不大看得上我的脾气秉性,我家大约也容不下玉枝公主这一尊金漆女菩萨,我祖父与官家一合计,正巧蓬溪县缺个知县,便给了我一个封荫,让我趁机离开汴京。”
如若不然,按照江家如今的地位,若是给江终封荫,远远不止是个知县。在这件事上,算是天家对不住江家。
所以……江小大人此番来渝州,正是为了躲桃花债。看来在玉枝公主没有成亲之前,江慎初大约都回不得汴京了,以后也不知是谁尚了公主,那位驸马对江小大人,可千万不要心怀芥蒂才是。
薛蕴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出,闻言一乐:“那位玉枝公主,看上你什么了?”
江慎初自诩面皮不薄,此时也有几分挂不住,他耳朵微红,垂着眼睛答道:“大约……是我马球打得好。”
那位玉枝公主,正是在马球场上对江小大人一见钟情的。
“哦……”听到江慎初这个答案,薛蕴依然觉得有趣,他看了一眼薛木青,薛木青没察觉到她外祖父这充满暗示性的一瞥,她此时还沉浸在方才与薛蕴论法的那番对话中,对江慎初的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
薛蕴笑呵呵地又问道:“那你又是为什么不尚公主啊?”
江慎初苦着脸看着薛蕴,不想尚公主的原因多了去了,尚了公主,一辈子就只能做个驸马,仕途便到此为止,没有几个心怀治世理想的男儿想要尚公主的。更何况玉枝公主的容貌性情也不大对得上江慎初的胃口,江慎初可没办法想象和玉枝公主这么个人白头到老。
这个年纪的男儿,对妻子和爱情总是还沉浸在戏文话本传奇里,江衙内曾经都还希望掉落岩洞能够遇到一个美貌杏花妖,自己能够在现实里演一出柳毅传。
只是诸多理由,都不太好对薛蕴说,江慎初想了半天,干巴巴地回答一句:“匈奴未灭不言家。”
薛蕴似乎颇喜欢逗江慎初,他又道:“说得好呀,江终可有投笔从戎的想法?”
江慎初说那句话的本意是想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却没想到一肚子学问的薛老太爷这时候就像听不明白一样,真问起了江慎初何时去“灭匈奴”。
江慎初干笑:“惭愧,江终才疏学浅,手……手也无缚鸡之力。”
没想到,薛蕴一摇头:“北方的辽和西夏,对我朝是虎视眈眈,江终,‘灭匈奴’一事,该放到官家案前了。”
江慎初沉吟了一会儿,道了声:“是。”薛蕴话里有话,不过这话倒是像说给他祖父听的。我朝重文轻武,戍边的除了一支寇家军,真正能打赢辽人和西夏人的军队,并不多。
薛木青终于回过神来,却见这二人的话题越扯越远,轻咳一声:“外祖父,关于露华浓?”
薛蕴从怀中拿出三本账簿,示意薛木青交给江慎初。薛木青接过,看也没看这几本账簿一眼,便交给了江慎初,江慎初拢了拢袖子,伸出双手接过,温和有礼地对着薛木青道:“多谢。”
薛蕴叹了口气:“薛菀,何时你能看得懂这几本账簿,外祖父做梦便也能笑醒了。”
薛木青摸了摸鼻子,轻轻笑道:“不敢叨扰外祖父清梦,您还是好好睡觉,莫要笑醒了。”
江慎初粗略翻看了一遍账簿,一本记载的是露华浓每月与薛家的分红,剩下的是玉脉的账,薛家两位郎君没有李朗那么多心眼,就是明账,记得清清楚楚。账簿里面还夹了几封信,是宋仲舒与薛润、薛泽的通信,诱之以利,就将薛府两位郎君拉上了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