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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一章 扶桑④ ...

  •   四
      音无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颜路竟然跟她同路,她考虑了一下,阴阳家跟儒家向来没有任何关系,他应该不会抱着从自己身上套出什么消息的目的。要说目的,他倒是给出了一个,韩非是荀子的弟子,荀子是他的师叔,这么算来韩非就是他的师兄,自己应当前去祭拜。
      ——奇怪得一听就是随便找的理由,不过看在他是自己救命恩人的份儿上,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何况颜路身上有钱,能够买马车或者直接买马,若是她一个人走,大概就是拖着伤势愈的身体去抢吧……
      而颜路执意要跟随的原因除了真的是想去祭拜之外,大部分就只是因为他是个真正的君子。
      音无和颜路要去的是洛阳北邙山,那里是天下最为堪舆家赞叹的陵墓之地,韩国王族大多安葬在那里。现在洛阳虽成了秦国三川郡属地,但秦国却没有封锁三晋这方传统墓地。韩王安要为韩非举行国葬,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四日前才从都城开拔,而音无三千里楚地,风餐露宿走了有半个月,来得竟比他们早。
      颜路扶着音无下马车,问道:“感觉如何?可还好?”
      北邙山绵延百里,山势雄伟。时值初春,草丛里有点点的新绿,音无没有看出春暖花开之意,倒觉得凄清冷然。她冲颜路点点头:“我没事。”
      “那先去找个住处,等送葬的队伍到达之后,我们再一同上山,音无意下如何?”他们此刻当然不在山中,只是在山脚的小镇,音无的伤势好得十分缓慢,经不起风餐露宿,一路赶来他都是挑了大路,尽量选择客店歇息,搞得音无每天算着花销去的银两,思考着自己到底要怎么还。
      “嗯,都行。”音无习惯性地点头,比起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己,明显听颜路的更加明智。
      对方依旧回以温和一笑,带着她徒步去找了家客栈,冷清得只有他们两个客人。也许是由于太安静了,音无久违地做了个梦。梦里是兰陵苍山学馆,山野间遍布齐腰长的草,空气里有野花散发的香味,风一吹过,蒿草如同波浪一样起起伏伏,音无挽着简单的髻,穿着普通的衣裙,站在草丛间。韩非就在不远处的树下看书,拿着一卷竹简,阳光透过叶缝落到他青色的长袍上,随风跳跃。音无看着他,想要过去,却挪不动脚步,也发不出声音。她到底有多久没有见过他了呢?过了一会儿,韩非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注视,抬起了头,目光一如既往的柔和,嘴角微微含笑。他站起来冲她摆摆手算是打招呼,音无看到他嘴唇动了动,是在叫她的名字,然后缓缓地转身,消失在了层层的树影中。而她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他是在道别吗?在梦里同她道别。
      音无从这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梦境里惊醒,抬手一摸,发觉脸上湿漉漉的,眼泪还在不受控制地往外涌,窗外些微的星光落在她的眼底,空气微冷。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颜路注意到她精神不太好的样子:“怎么了?没睡好吗?”
      音无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颜路见状也不多说什么:“听说送葬队伍已在五里之外,今日大约就能下葬。”
      音无闻言一愣:“果然是这样。”
      “嗯?”
      “昨晚我梦见他了……他来跟我道别了。”音无直直地望着颜路。
      “那也很好。”
      音无眼睛睁得有些发酸,一眨,扑簌簌地又流下泪来,便忙不迭地低头。耳边是颜路的温声安慰:“既然这么久未见,不如让他见到你笑着送他离开,否则他如何能安心呢?”
      午后天气有些阴沉,音无与颜路一同站在高高的树桠上,遥望着蜿蜒而来的白色长龙,凄然的哀乐声声入耳,天地都为之一肃。韩王室所有人都来了,当今的韩王安亲自执拂走在队伍之首担任司仪。漫天的纸花像迎接韩非归乡的那场大雪,高高的招魂幡飘动着,韩非的棺椁便被簇拥在一片白色中,缓缓地驶向他的归宿之地。
      这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国葬,除了君王,从未有哪国的公子受到此等礼遇。韩非为韩国而死,自然是受得起。可是两年之后韩国朝野上下对他的诋毁怕是要让他死不瞑目,不过一切都是后话。
      音无注视着紫檀棺木送至陵前,韩王安一脸肃穆地念着冗长的悼词,有低低浅浅的哭声夹杂其中,可是那些眼泪又有几滴是真的呢?在这其中,她看到了两个惹人注目的身影,一头银发的黑衣男子和依旧穿着粉色衣裙只批了件白纱的女子。音无立刻想到了两个名字,卫庄,红莲。这是韩非经常提起的两个名字,卫庄,纵横家,他的好友;红莲,韩国最受宠爱的公主,他的妹妹。不过在音无的眼中,他们也只是陪衬。
      仪式还在进行,天更黑了,四野的云似乎都集中到了这里,黑压压的叫人几乎喘不过气。风也渐渐停下。要下雨了。
      “入葬。”韩王安说完,十六人抬起的沉重棺椁往墓室移动,没有封土,黑洞洞的地道口像一只野兽,韩非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她一直不相信他已经死了,可一旦入葬,她就真的无法再欺骗自己了。
      音无睁大眼,下意识地想迈步上前,腰上却一紧,颜路从背后搂住了她,在她耳边说:“别去。”
      她又何尝不明白自己根本就不能过去呢?可是……可是……她真的很想他,那棺椁一寸寸地没入黑暗,就像一把匕首一点点地捅进她的心。那个说着会好好照顾她的亲人,她连最后一面都未曾见到,就此天人永隔。用“眇目”将视野一点点拉近,直直地透入棺内,音无看到了黑白勾勒的不成人形的影子。一直看起来很年轻的脸上布满了褶皱,脸颊凹陷,交叠的双手枯瘦得像芦柴,华服笼在他身上,与套在木架子上没有任何区别。怎么会……他怎么会变成这幅模样?音无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再忍不住。
      “轰隆——”一声惊雷,这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却没有一点希望,豆大的雨点随之汹涌而下。队伍缓缓进入墓穴,韩非的脸淹没在石料后。墓室的门合上,她感受到的最初的爱,便这样沉寂在北邙的一片烟雨中。
      韩国的贵族离开多时,颜路才放开哭到岔气的音无,静立在她身旁,陪着她遥望着新坟。荀师叔最得意的弟子,惊才艳绝的韩非竟然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该说是天妒英才还是人不容人呢?而就在他感慨之时,身旁的影子竟一下子不见,瞬间出现在墓前,他并没有立刻跟过去,他知道音无大约还有话想对韩非说。
      “看来你只有等来世才能听到我叫你父亲了……真是的,怎么都不等等我……看来就只有下辈子了,你一定要为我找一个温柔可亲的母亲,可以好好照顾你,最好……最好可以保护你……不能让你这么就抛下了我……”音无靠着碑,像是倚在韩非肩上一样絮絮地说话。她的手指抚过新立的碑,觉得粗糙得有些硌手,碑上刻着韩非的名讳,角落有韩王室的图腾,雨水浸湿了石料,将新刻出的沟壑填满。
      打破这份平静的是一把闪着寒光的剑,颜路的佩剑架住了几乎要刺入音无颈项的长剑,金石相交之声让近在咫尺的音无觉得难受。她顺着剑刃望去,看到的是一张冷漠的脸,比起后来,此时的他棱角没有那么分明,看起来也没有那么阴狠冷漠。
      “卫庄?”音无缓缓地站起来,吐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对方微微偏了偏头,先是看了看挡住自己招式的颜路,再看向了音无:“你是何人?”他的声音低沉而肃杀,和冷雨混在一起,足以让人产生一股俱意。
      音无没有动,也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越过他的肩膀,看向了他身后的人:“想必你就是红莲公主。”
      红莲抬手抚了抚头发,眸色里闪过一丝疑惑。
      “我认为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卫庄侧了侧剑锋,鲨齿泛出慑人的冷光,不过仍旧是被颜路死死地压制住。
      “我是谁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很重要?”音无伸手点开了颜路的剑,稍微向前挪了一步,以一副保护的姿态傲然而立,鼻音未褪,但气势十足。
      卫庄嘴角挑起一丝冷笑:“错,是对你很重要。”颜路虽然收了手,但他的鲨齿依旧横在音无的颈边,在他说话的同时,还更将鲨齿贴近了音无的要害,“这个答案取决于你是立刻死,还是等我听完了你的回答再死。”
      音无旋即也笑:“死这个字,在此刻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
      卫庄细细打量了她一会儿,如铁一般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让人看不明白的波动:“你是郦音无?”
      “是。”冰冷的雨拍在音无沾满水渍的脸上,她直挺挺地站着,与卫庄沉默地对视着,身侧的颜路是满腹疑惑但是又好像理出点头绪,并未说话。
      最后,卫庄冷哼一声,收剑入鞘。
      “他是怎么死的?”音无问道。
      “咸阳宫中的秘密,外人又如何能知道?”说完,便干净利落地转身离开。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做什么。”音无躺在客栈的床上,双眼通红地盯着床帘。颜路拧了湿毛巾替她敷上,温声道:“世上有几人真正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呢?”
      音无看向他:“之前我一心想着要来见他一面,然而来了之后我要干什么,之后要做什么,都从来没有想过。是要调查清楚他的死因,或者要帮他报仇,还是完成他未竟的愿望?可我甚至连他的愿望是什么都不知道……”
      “或许你现在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颜路擦干了手,将袖子放下。
      “为什么?”
      “在这个时候,一国公子之死,早已不是单纯的‘死’的问题,它已牵涉到两国王室、两个国家、天下大势,是真正的牵一发而动全身之事,在下并不觉得音无姑娘你再牵扯进去会有任何的益处。”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若此时袖手旁观,岂非有失为人子女之道?你们儒家似乎不是这么说的。”
      “那按音无姑娘所学,阴阳五行是为万物之则,相生相克,相容相斥,因果循环,皆为天意。所谓天意,顺者昌,逆者亡。人力所施为,皆暗合于天。若是天意,是遵,还是不遵?退一步来说,姑娘觉得自己能做什么呢?”颜路并没有直接回答音无的问题,他从来都很会避其锋芒,但却直中要害,“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若世上有什么东西是瞒不住的,那必然就是所谓的‘密辛’了。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发现自己没有什么能做的,那最好的做法就是等待。”
      音无缓慢地眨了眨眼,让酸涩的眸子缓和了一会儿:“我竟不知儒家弟子竟如此伶牙俐齿。”
      颜路不以为忤:“见笑。”
      音无顿了会儿才接道:“可我并不觉得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么姑娘想从哪里开始?”
      “……至少,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因何而死。”
      “你想去秦王宫?”
      “是。但不是现在,”音无笑了笑,“在此之前,我想先去另做一件事。”
      “何事?”
      “去找一把剑。”
      “何剑?”
      “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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