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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 扶桑③ ...

  •   三
      “姑娘醒了?”
      一个极度陌生的声音传来,音无一惊,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在什么地方。她睁开眼睛,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把眼前的一片朦胧换做清晰的画面,她歪过头去,看到站在床边的这位温润的青年,他的眉眼柔和,灰色的头发大部分束在脑后,留了两缕在颊边,看发式已经加冠了。他身着布衣,看起来有些陈旧,但是很干净。
      音无想要坐起来,然而青年伸手阻止了她,正要开口,棕色的布帘子被掀开,一位满头银发老婆婆端着一个碗走进来,见屋里的情景还一愣:“竟然这么一会儿便醒了,先喝药吧。”
      青年上去扶着老人过来,她穿着干净的麻布衣,慈眉善目,牙齿都掉得差不多。她来到床边,枯瘦的手掀开音无身上薄薄的被子,青年则将她扶起来。老人将黑漆漆的药碗递到她的嘴边:“姑娘先喝了吧,这是治病的药,你哥哥亲自去采来的。放心,老婆子不害人,否则也不会收留你们二人了。”
      然而音无只是沉默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心下也疑惑,自己哪里来了个哥哥。
      老人家大概是看她没有打算喝下的模样便继续劝道:“姑娘快把药喝了吧,老婆子已经这把岁数了,也不希图你性命。你年纪轻轻的,就算遭了事,从头来的机会也多,你瞧你哥哥不也在这儿么。他上山去花了这么些力气费力地将这些药采下来,还受了伤,不要辜负了他啊。”
      听着她不似作伪的语重心长的话语,音无抬眼看了看这个青年,他站在那里看着她,有些尴尬,却没有开口辩解什么。音无估摸着他大概是编出了什么话骗了这个老人家,她再看看黑漆漆的汤药,依旧不动作。屋子里的气氛因她的沉默而凝滞了,然而老人家却不依不挠的坚持让她把药喝下去,扰得她烦不胜烦,最后只得捏着鼻子喝了。
      老人家这才眉开眼笑:“闺女想通了就好,把身体养好了和哥哥一块儿回乡去,没什么困难克服不了。”
      音无只觉得这些话可笑又莫名其妙,又懒得同她再分辨,便继续沉默地坐着。
      老人拍着她的背,接过她手中的碗,脸上的皱纹都皱成了花,大约是因为救了她而高兴,离开的脚步都轻快了些,还叮嘱青年好好地照顾她这个“妹妹”。
      阳光很好,老人走了之后屋子便没了动静,音无抱着被子靠着墙,看帘子的最后一丝褶皱也没有了,这才看向了旁边一直没走的青年。先开口的是他:“昨日我在路边看到姑娘命悬一线,便将姑娘带至此处,若有唐突,姑娘见谅。”
      原来救我的是他,其实也早该猜到。音无摇摇头:“是我要感谢你才对。救命之恩,日后定当相报。”
      “这倒不必。请问姑娘是遇上什么事了么,孤身一人病重至此?”青年继续问道,“是家中变故,亦或是遇到了仇家?能否告知在下,兴许在下可帮助姑娘一二。”
      音无一怔,仔细打量起面前这个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多遍之后才发现不对劲,他似乎是与大司命打过一架。蓝色的气刃猛地架上了他的脖子,音无的声音变得冷厉而狠绝:“你是谁!”这个人居然能和大司命有一战并且还能全身而退,他能是普通人?如果他救她是另有目的,那她现在必定是落入了敌人的手中,而且凭她现在的状况,他一只手就能捏死,这还不如是自己遇到大司命了!他是谁?他想怎么样?
      谁知青年依旧如沐春风般的对她微笑:“姑娘身体未好,还是不要勉强自己的好。在下并无恶意。”
      要是全天下的坏人都把“坏”这个字刻到脸上,世界会是这样一个样子?骗小孩子估计都没有相信的。她又将气刃加强了:“说!你是谁!”道家?墨家?
      “姑娘……”他的脸上现了些隐忧,“你这样下去伤势会加重的。我既没有在你昏迷时伤害你,现在就更加不会了。”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从我口中套出什么?”音无冷笑着勉力维持着气刃,但是颜色越来越浅,形状也有些涣散,感觉到头晕的同时,喉间也漫起一股血腥味。把已经到嘴边的血咽回去,音无厉声道:“你是谁?”
      看起来温润而无害的青年双手交叠,行了礼,微笑道:“在下儒家弟子颜路。”
      原来是儒家……音无略略松了口气,心神这一松,整个人感到疲惫潮水般袭来,一阵晕眩,不由自主地又倒回了床上,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虽然精神清醒,但是身体明显支持不住,音无知道自己被灌药、被洗脸、被擦身子、被换衣服,然而她始终无法睁开眼。可是要她休息她也睡不着,她想走。她从云梦泽到这里花了五天,又在这里躺了不知多久,已经耽误了这么久。楚地的面积相当于整个中原,云梦泽又在楚国南部,她只是走出了一个雨林而已,还要花多久才能到达北邙山?怎样才能赶上葬礼?她告诉自己起来,可是身体违背了她的意志。
      “……姑娘,你虽有心醒来,但是身体过于虚弱。在下虽不知姑娘欲往何去,又有何急事,不过只能休息足够了才能有足够的精力去完成你想完成的事。”
      这个人……哦,对了,他的名字是颜路,他告诉她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她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不过心底她还是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他又知不知道她根本睡不着呢?音无这么想着,突然闻到了一股香气,非常沁人心脾。
      “此香可助眠,姑娘既无法心安,便只能借助这样的手段。安心睡吧。”
      ——其实由不得她安不安心,睡意慢慢地袭来,她终于在多日的焦躁中睡了过去。
      再次清醒的时候耳边有沙沙的声音。
      又下雨了。
      楚地的雨连绵而阴冷,能下几日几夜不停。空气里沉甸甸几乎快淹没人的潮湿让音无有些喘不过气,冷清的空气好像要钻进四肢一样裹着她,让她忍不住缩了缩身体。在多日沉睡带来的疲惫里睁开眼睛,发现竟是晚上。她抚着额头,把额前的头发随意地撸到一旁,掀开了被子下了床。
      她的鞋子规规矩矩地摆在她双脚触及的地方,看来摆放它的人花了些心思。她穿上鞋,摇摇晃晃地借着土炕的沿站起来,双腿还有些发软。口干舌燥,音无很想喝水。在屋子摸索了一阵,发现水壶里并不是水,而是晾凉的药。苦味入口,音无皱着眉头想把碗放回原处,结果手一抖,它落到地上,啪一下打碎了。只是粗瓷而已,算不得可惜。
      正当她不打算在意,要继续去找水的时候,微弱的亮光靠近,停留在帘外。
      “姑娘醒了?”颜路轻声问,“感觉可还好?”
      音无掀了帘请他进来:“我睡了有多久?”
      颜路微笑道:“不多,两日而已。”
      两天吗……“距离你发现我又过了多久?”
      “五日。”
      音无低下头,自己在这里耽误了一旬之久,也不知韩国的情形如何了。
      “姑娘可是有什么急事?”
      音无不想多说,虽不礼貌,可她还是径直问:“此处离北邙山有多远?”
      她看颜路脸上流窜过一丝惊讶,他说:“姑娘去北邙做什么?那里是亡灵居处,还是不要去的好。”
      音无摇头:“请告诉我。”
      颜路最后说:“这里是楚韩交界,离韩国国都也不远。不过现在韩国兵荒马乱的,韩非殉国,韩国要举行国葬,有传闻秦国就要攻去了,姑娘此去只是徒增麻烦。如若家人在韩,不如请人带信。”实际上颜路听她说话的口音已经断定她不是韩国人。音无听了颜路的话皱眉,而他继续说道,“何况……你身体还没好,姑娘虽年轻,但大病一场,还是不要落下病根才好,等过一段日子再走未尝不可。”
      “我正是在赶路。”音无打断他的话,“难不成儒家的人都同你一般啰嗦么?”
      颜路轻笑一声:“是在下唐突了。”
      说了半天话,音无的嗓子干得快冒烟,她径直绕开颜路往外走去,直接到桌子旁拿起了水壶,倒了半天发现没有水,有些恼。身后颜路一声轻笑:“姑娘要喝水?”音无面无表情地转过头。颜路放下灯,温言道:“请稍等一会儿,容在下去打些水来。”
      音无听他这么说,索性坐到榻上,试着调息。她的情形较之前已然大好,看到手心处凝出的深蓝色小球,长出一口气。只是不知北邙是如何情形,更不知阴阳家那边如何。她闯出来的时候并没有考虑回去之后会面临怎样的惩处,但是想来不会轻。星魂被她下狠手打伤,她在禁足期间硬闯出大本营,又是大司命亲自来追她,东皇太一一定震怒了。是被永世囚禁?还是废除阴阳术逐出阴阳家?或者处死?这么看来,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个死,想到这里,音无嘴角挑起浅浅的笑。
      这么多年她都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韩非说人若是因为心有迷惘而找不到方向,就与行尸走肉无甚区别。那她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不过一死,有何可怕?后事会怎样,就且看着吧。
      这么想了半天,紧绷的心神也渐渐松了下来,音无一抬眼,颜路已经提着水壶过来了,将新打的井水倒进杯子里递过去:“姑娘请。”
      音无道了声谢,接过粗瓷的杯子一饮而尽,她着实是渴坏了,颜路便又叮嘱了一声慢些喝。
      音无不在乎地说:“能有什么事,不过还请给我再来一杯。”
      颜路无奈般地笑了笑,重新倒了一杯给她。
      音无觉得这个人就像一团虚无的气,打也打不着,说什么都不生气,似乎深不可测,而上一个让她这么觉得的人,就是东皇太一。几杯水下肚,音无的心绪平静了些,犹豫了一下,她还是忍不住问:“颜……公子,若我没猜错,前些天你当是遇上了一个红衣女子……”
      颜路点点头:“姑娘但问无妨。”
      “可否将当时的情形细说一番?”音无认真地看向他,她必须知道大司命到底接受了怎样的命令,要是采用了最高级别的追杀令,她还有没有可能去到韩国。
      颜路灰色的眸子里盛着的温软笑意逐渐褪去,那双眸子虽然依旧平静,但是里面潜藏的是音无看不透的情绪。颜路正在游学的途中,虽然各国为了保持人口而严禁国民四方游历,然而对士子却格外的宽限,他就是从东方齐国经四国一路而来。然而到楚国不久便迷路误入了雨林,遇到音无的时候他也是才从林子里出来不久。前些日子连续下了很久的雨,颜路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却仍是被淋得狼狈不堪。而且因为没有合适的燃料,他已经好些天没有吃过热食了,真是又累又饿。而等他好不容易捱到大道上,却意外发现了一个比他狼狈不知多少倍的女子。
      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真是奄奄一息,从一名医者的角度来看,她已经是半个死人了。无力地搭在腰上的手有血,腹部那一块的衣服明显被血染得变色了,看样子是久伤未愈。这些天天气很差,容易寒气入体。他走近她,试探着唤了她一声:“姑娘?”
      原本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突然伸出了手,颤抖着拉住了他的衣摆。他知道她在说话,可惜听不清到底说了些什么。他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惊人。看她嘴唇艰难地开合,气若游丝。
      颜路并没有几分的犹豫便将音无背在了背上,将蓑衣和斗笠都套到了她的身上,背着她走了半个时辰,终于见到了一处小宅院,说是宅院,也不过只有三间摇摇欲坠的草屋和稀稀拉拉的篱笆圈起来的一个小院子罢了。求得主人的同意之后,颜路将音无安顿下来,扶脉之后冒着大雨又上山去采了药。
      音无的外伤不重,从脉象来看,她的经脉受到过严重的阻塞,按理说不该再运气,可她却强行运功试图冲破阻碍,虽一时达到了她想要的效果,却又因为遇强则强的阻塞导致了更严重的弹压。如果他没诊错,这就应该是楚地神秘的一系,阴阳家的“咒”,既是如此,那么她是阴阳家的人?
      而后落实了这个猜想的便是音无说的那个红衣女子,天下间会阴阳合手印的便只有一个人,阴阳家五大长老之一的大司命。只是不知道音无到底是怎样的一个身份,竟会让堂堂长老亲自来追。
      “她并未痛下杀手,否则在下也无法同时保住姑娘和此间主人。”颜路观察着音无那变幻莫测的表情,也在进行着猜度。若是没错,她肯定不是普通的阴阳家弟子,如果作为一名普通弟子却要一名长老来追,除非她盗走了什么机密,然而来人并没有追回可能的“机密”,甚至根本没有见到她的面,那么剩下的可能就只是,要么她卷入了什么阴谋,要么就是她本身的地位不简单……不过,眼前并不是能立刻下定论的情况。
      音无听后,竟有些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个奇怪的事实。大司命竟然没有痛下杀手?那么她接到的命令究竟是什么?她竟不知道阴阳家那严苛的规矩何时竟变得如此宽容了?并没有因为颜路的话而感受到一丝一毫的松快之意,反而由衷地觉得惶恐。而这份惶恐促使她立刻做出了决定——还是早些走吧,越早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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