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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chapter 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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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的时候,锦瑜才到承稚火车站,天边先是鱼肚白,不一会又变成蟹壳青色,微光抚在她脸上,有微微的燥热。
火车还没来,车站来往的人却已经不少,拥拥挤挤在一起。
锦瑜今日特特穿了一件墨青的马褂,底下是云纹滚边的镶白蕾丝裙,在一众人里隐秘着并不算扎眼,等了一会,日头渐渐晒起来,但火车却还没有半点影子——想是晚点了。
锦瑜寻到一个瓜果摊撑起的凉伞下避阳,用塞在腋下的帕子擦了擦额上的细汗,那买瓜果的小贩正在说着戏,正说到天津大帅如何三渡赤水河,打下了北省十六城,他将顶上的瓜皮小帽抓在手里,兀自扇着风,是说到了兴头上。
那处已经围满了许多人,七嘴八舌的问着说着,其中一个道:“大帅府炸了,那咱们的少帅呢?难不成……也死了?”
小贩子将一条腿搭在瓜果摊架上说:“哪能啊!”又猛的伸长头,指了指不远处,“你没发现这几个月承稚的防严都紧了?听说那位主子侥幸逃了一劫,混着这批流民进了咱们县呢……”锦瑜这才后知后觉的往后看,果然见到站防的军队的确较之前多了许多倍。
小瓜贩子还在说:“不仅是承稚,到天津,一路所要经得赤水、常德、凤申……都是处处设严呢!你说是防谁?”
几个人面面相觑,相信又不大相信,其中一个狐疑的:“现今邵之章已经吞并了北地六省,势力不可小觑,那位主子若真活着,不去临安主持大局,来咱们县做什么?”
另一个也随着声音附和说:“到底是真的假的呀!那位主子来这能让你知道?”
小贩子这才笑起来,将手里的瓜皮小帽又捻着顶子戴上,说 “我这不是道听途说?浑说的!浑说的!”
一众人纷纷“切”一声,四下里散了,正巧那火车“呜隆隆”的鸣笛声从远处而来,眼见着
铁皮顶上的蒸汽大团大团像雾一样的往上升,像极了一朵硕大蘑菇云,检票员则站在月台口喊着:检票!检票!锦瑜便跟着人群一步一挪朝前头走。
她原先是闷着头想心事,没注意,一抬头却猛然看到前头一个高大的影子。他穿着一身灰布的格子衬衫,肩上搭的是条白手巾,戴着两边穿洞的藤草帽,微微侧着头,从她的角度看到的是他薄薄的唇和过分刚毅的下巴。锦瑜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老四?
她又看了半晌,确定那人当真是老四,确认的那一刹那,心里头忽然涌起一分酸涩,那酸涩中又夹杂着满满当当的喜悦。
算不得他乡遇故知——她还未离家乡,老四与她也并非多熟识。可这份心情她却真真切切的体会到,许是方才与家人别离,想到往后坎坎坷坷一人承担未免伤感,如今遇上他,心里总算是有几分慰藉。
锦瑜往前头挤去一点,怎奈她身子单薄,手里又拎着一口笨重皮箱子,看似近却怎么也赶不上,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进了月台。月台里除了一左一右两个检票员,里头还有一队巡逻兵,看到可疑的便拉过去一顿盘问,问清楚了才能放行。
问到后头,也明显懒散许多——火车不能误点,经不得这样盘查,列车员来催了好几次,巡逻的便也就有意放水,人也挨个的放着进了。待到人进去了大半,原先拥挤的人群明显松络许多,锦瑜走到老四身边时正巧两人同时出月台,检票员左右扫了眼并肩站着的两个人,问:“一起的?”
锦瑜看了一眼老四,他也正好偏过头看她。眼神交汇那一刹那,老四并没有吃惊她的来到,他脸上的神色是淡淡的,视线也仅仅在锦瑜脸上停顿了几秒钟,随即偏过头,冷漠的回答:“不是。”
锦瑜一怔,那晚他冷漠的背影又浮现在眼前,直让她将口中那句“认识”全数噎进肚子里。
检票员招手在她眼前摇了摇,说:“小姐。”
锦瑜这才清醒,这时候老四的背影已经融入到了那一节大车厢里。检票员将车票递还给她,说:“票检好了,会有列车员带您去。”然后客气的做了个请的手势,脸上的笑容过分灿烂了些。
锦瑜将车票攥在手心里,这才点点头,抬脚跨了进去。列车员站在车中央指挥,看见锦瑜,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见她虽穿的普通,但手里捏着的那方丝绸帕子却很名贵,又见她年纪身量与梁思礼交代的一般无二,便迎上去,半赌着喊到:“锦瑜小姐?”
锦瑜微微一错愕,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人说:“你认得我?”
列车员见是赌对了人,不由的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瓷白的牙,他想起临行前梁思礼的吩咐,将原来想说的:是梁少爷派我来寻您,一路上多照拂您,改成了:“赵司长托我照看些您。”
锦瑜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晏大爷晏明修,想来是他临行前嘱托过的,不由的微微一点头。列车员也不多说什么,将她手里过分沉重的箱子接过,又引着锦瑜去了一个中等包厢。
列车员将东西搬进屋,又飞快的退出来,对着仍站在门外的锦瑜说:“里头东西都安置妥当了,若是晏小姐还有什么吩咐,随叫我们就是。”
锦瑜点头,伸手从手腕上套着的小皮匣里掏出两块银元,塞给列车员,边说一声谢谢。列车员忙摆手拒绝,态度尤为强硬,“不可!不可!小姐莫要为难我。”
锦瑜说: “你帮我这么多,我自得——”
列车员说:“应该的!应该的!司长特意嘱托我,若是还收了小姐的好处,怕是回去要受责罚的。”
锦瑜只好作罢。
刚巧车厢旁经过两个人,都是灰布衬衫,肩上搭条白汗巾,头戴藤草帽,锦瑜想起老四,不由问:“这些人是做什么的?来来往往间见过许多这样打扮的人了。”
列车员说:“是去北地一道干活去的,我在这条路上干久了,常能遇上,就比如今日,又是满满一大车厢。”说完,怕锦瑜不懂,又解释说:“承稚周边虽也偶尔受到战火牵连,倒也不伤根本,外头却全然不是这样。家园毁了,必得重建,可那处的男丁大多都被征兵了,于是就会找些像这般的外地民工,在那儿是担着风险——若是战火重卷怎么办?所以工资是这儿的数倍有余。”
锦瑜听的心里酸涩,外头战火纷飞,她却只待在承稚这样的方寸之地,她的同胞在外面流血牺牲,她却穿金戴银尽享安逸,她想起昨日在大街上那些青年学生,斗志昂扬的高举旗帜,喊着唱着:民主万岁!自由万岁!她的灵魂似乎也跟着出了那铁皮的汽车
,跟在队伍后头喊着唱着:为信仰而战!为自由而战!团结对外!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列车员见她发呆,不由轻声喊到:“小姐?”锦瑜这才醒悟。
她终归是与那些人不同,她不敢抛弃晏家家族,不敢走上那条道路,甚至……不敢向往。
晚间十分,锦瑜是在车厢里用的餐,她心里反复寻味着早晨老四对她的视而不见,又想起那日晚上他冷淡的表情,心里越发糊涂起来。天光此时已慢慢暗下去,窗外是偌大个赤水河,河的尽头是轮徐徐而落的红日,锦瑜看了一会,便没什么兴致再看,起身捻开了台灯,就坐在床檐边上看书。看了一会,忽然听见动静,是两串脚步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他包厢门口停下,暮色又浓了一些,台灯只照在锦瑜周围的方寸之地,那原本暗沉下去的空气似乎更暗了些,她将书摊放在书桌上,自己则悄悄起了身。喊道:“谁啊?”
门外先传来一句压抑的闷哼,然后才有人低声道:“是我。”
那声音自带寡冷的气息,锦瑜上前开门,门外站着的是老四,却不单单是老四。
另一个是个瘦长的青年,同样是一身灰布格子衫,两个人的草帽都压低了些,那人的一只手臂搭在老四肩头,头则深埋在他胸口,额上是滚滚而落的汗,看不清脸,只能看到他苍白颤抖的嘴唇。
老四一手拉着他的手臂,一手则捂着他的胸口,那灰色衬衫在他手心里被捏的皱巴巴一块,手缝里却隐隐泛着些黏湿的潮意。
锦瑜面上一凛,下意识的侧身让出一条路,说:“快进来!”
老四没有迟疑,一脚便踏进去,他额上也是亮晶晶的,下巴绷紧,直绷成一条刚毅的线。
锦瑜四顾看了一圈,这才关上门,又捎上,这才转身向里面走,边引路边说:“到里面去。”
三个人进了里厢,锦瑜又将门锁上,心跳才渐渐恢复,扑通扑通,仿佛就在耳根边上响着。
老四将青年放在床榻上,一手用力压着那人的胸膛,一边说:“有没有急救箱?”
锦瑜点头,将皮匣子打开,将急救箱递过去,这才看清那个青年的面容,瘦长的一张脸,却是无比熟悉又陌生。
熟悉在于她曾见过他,陌生在于,她见他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生,手臂上套着“志愿青学”的袖标,手中举着军旗,高喊民主万岁,而此时,他却脸白如纸,浑身汗透,狼狈不堪。
似乎是锦瑜盯的紧了,那青年缓缓睁开了眼,他起先是一怔,随即释怀的笑笑。那笑容近乎苍白。
老四已经用剪子将他胸前的衣物刨出一个洞,那伤口便血淋淋的在眼前了,翻开的皮肉,里头是个血窟窿,周边一些干涸的血迹,加上源源不断溢出来的新鲜血液……。
锦瑜偏了头,五指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老四低眉看她一眼,边去出火镊子和酒精边说:“你先出去吧。”
锦瑜执拗的回过头,“我……我可以帮上忙……”
老四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偏头看她一眼,那眼里复杂,叫人琢磨不透,良久,他才点头,吩咐说:“呆会会很疼,你帮我按住他肩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