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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远客?相忘掩寂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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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辍学了。
冯家湾的冬天没有风,也没有雪,有的只是满世界的荒芜,一片灰色。灰色的野兔,灰色的山鸡,灰色的鸽子;灰色的房子灰色的天;灰色的土地灰色的树枝。
父亲坐在树桩做的板凳上,用我写完字的草纸卷了一支旱烟。
火炉微微燃着蓝光,树枝被烧的“吱嘎”作响。盛水的瓢和熬水的壶安详地堆在火堆里。火盆中的柴火燃的越来越旺,映红了午后父亲疲惫的脸。
他将区区罐(北方一种熬茶的瓷治工具)驾到火头上:“ 世事百态,落满历史的尘埃”。
他拿起瓢将甘甜的泉水添入其中:“生活如水,有甜有咸”。
他将一把紫阳茶加入沸腾的水中:“有些苦,需要烈火熬制,才会散发出它的清香”。
他将一些竹叶、马蜂窝、橘皮、野枸杞和冰糖加入茶水中:“生活是上帝制造的五味瓶,哪个人一不小心打翻了,便熏得泪流不止”。
烟火袅袅,茶香飘逸。
茶不是酒,可以让人麻醉,遗忘痛苦。
紫延走了,母亲出院后大睡了好几天,不吃不喝。我时常看到她用手偷偷摸去挂在眼眶里的泪水和她哭湿了的枕巾。她头发蓬乱,不去梳洗;她衣衫褴褛,不去整理;她面容憔悴,不再医治。
紫阳茶,紫阳茶!多好听的名字!
紫阳,紫色的太阳。紫延,紫色的花朵。在那个没有雨水浇淋的世界里,你肯定是阳光的吧?或者说那一米阳光就是你,因为你和它的名字一样,有一个“紫”字。
紫阳茶只不过是陕南和川北一带的粗茶,我把它想的太过于美好。这种茶叶价格便宜,耐煮,味苦涩,益于平常百姓家饮用。陆羽《茶经》中称“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百节不舒,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抗衡也”。所以,在通渭及各邻县,饮茶成风。
父亲将煮好的紫阳茶倒到两只茶盅里,将一盅端给母亲,母亲躺在炕上捂着嘴咳嗽。
茶再浓也有淡的时候,心再痛也有累的时候。
母亲将茶送到嘴边,泯了一口,又将茶放到炕沿上:“你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孩子让雨延带你去”
父亲不做声。
“今天是你回家的第一天”
父亲不做声。
母亲有点抽搐“你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
父亲大口大口地喝茶:“算了,不去了”
“情到深处难舍难分,爱到浓时就牵肠挂肚”,我想,父亲是爱我们的,从未改变过,至始至终。
他不想去看紫延被火化的那个地方,是因为他在保留自己最后的一点倔强。
2
这个冬天,寒假迟迟未归,我没有再去上学。在母亲倒下的那一刻,在父亲为生活奔波的那一刻,我便卸下那个破小学和那些无知老师们对我学前班教导的伪装,踏上了回归田园的生活。我每天除了给母亲熬药,还要从很远很远的山沟里去打水,要做饭,要喂猪,要自己洗衣服。那段时间我过的很失落,也很失败。因为我做的饭从来没有好吃过,生一顿熟一顿,咸一顿淡一顿。我拌的猪食猪也留剩饭。我在羊肠小道上不搭调地挑着两半桶泉水,也因此摔破了一只铁桶
每当想到这些,我就难过的想放声大哭。以前紫延在的时候,母亲会给我们做香喷喷的饭,母亲会把我们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在黄昏的夕阳里,在布谷鸟的歌声里,我会和紫延一个提着水桶,一个拿着扁担去打水,满满的一桶,从来不会洒
我们瞒着父母去掏鸟窝,去山里采野果,我们去山沟里的溪水边捉泥鳅,烧洋芋烤玉米,捅马蜂窝偷蜜吃,几乎吃遍了大山里所有的山珍海味。在小伙伴的怂恿下,就连蛇肉田鼠肉也没有放过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
3
有一天,童真来了。
他的到来让我重新找到了以前的快乐,毕竟6岁的孩子对于伤心和痛苦是健忘的。
童真是我的表哥,他生于中国道教文化的发祥地陕西周至楼观台附近。
他自幼喜欢文学,喜读圣贤书,对佛学和中国文化深有研究,曾一度成为姨夫姨母和全村人的骄傲,可高考那年因病未能参加考试,从此便踏上了打工生涯。
1992年的西安古城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灯红酒绿让17岁的童真几度迷失,在这样一股川流不息的人潮里,想做一个出类拔萃的自己实在不是一件怎样容易的事。
几经周折,童真在花完自己离家时所带的最后一分钱的一个晚上,在西安环城路的一家破厂子里找到了一份干清洁工的活。这个活虽然不是怎么能挣钱,也不是很光彩,可这无疑是对他高考失利后和这几天徒劳奔波的一种心理安慰。他白天努力干活,晚上又拖着疲惫的身子继续学习和写作,写成并整理了一部诗集,一部散文和一部随笔,准备付梓
1996年11月的一天,下午4时许。西安,这座古老的城市依旧焕发着它人杰地灵的祥和。
西安西门外环城公园内,21岁的童真踢着碎石,想借这个难得的休息日将上班时施加给他的压力全部发泄。
环城公园的凉亭里,传来一声女生的尖叫声
“救命”
“救命啊”
童真寻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了过去,与□□女大学生的歹徒进行了一场生死搏斗。
事后,歹徒为了报复,用汽油纵火烧毁了童真的宿舍,使他创作的全部文稿和收藏的书籍毁于一旦,当时童真痛不欲生。
也就是在这一年,我的大表哥童夕得了重病,姨母打电话给童真。童真回到了自己的老家陕西周至县。
当然,这一切的故事,或真或假,或实或虚,都是我上初中那会在童真写的书里看到的。
后来我听亲戚们说大表哥童夕死了,是自杀。第一次是上吊,因为被姨夫姨母还有几个弟弟发现,所以没有死成。第二次是在夜间服毒,这次他如愿以偿的走了。
为了掩盖这种不好的声誉,姨母一家对外声称大表哥是得了不愈之症而一命呜呼了。
童夕死时已经结婚生下两个女儿,他走后,他的妻子想好好将两个女儿抚养长大,并在家长的撮合下有意与童真结为新的家庭,可童真执意不行。最终,大表嫂丢下2岁的大女儿和刚出生不久的小女儿,离家出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于是,姨夫姨母更加悲痛欲绝,整天以泪洗面。
有一天,童真也不见了,姨母已经往坏处想了,吓得哭天喊地。姨夫动员全村人紧急寻找
三天后,大队人马在童家的“万人坟”里发现了童真。当时,他处于昏迷状态,村民把他抬回了家。
找到童真的那天,童真毫发未损的醒了。可是他完全像变了一个人,开始少言寡语;只吃馒头米饭不吃荤;更奇诡的是他开始自习武术轻功,而且很快成了武学高手。
我的疑问从未解决:童夕为什么要自杀?童真为何会奇异失踪?而且他带着诡异的神秘感开始习武练功?也许有些问题向来没有答案,童家真是一个多难而让人看不透的家庭!呵,那么当时的我说这些耀武扬威、幸灾乐祸的话的时候,真是可笑,可笑极了!因为多难——对于我们冯家才是冠名词,谁也无法比拟。故事的后面你们会知道!
4
我想了很久,人是不是除了越长越高,还会越长越俊美?因为童真真的貌美绝伦,这比他小时候拍的黑白照好看多了,那张照片一直挂在我家正房最显眼的地方,因为在那张照片上有我远嫁蒙古的大姐,有迁居新疆的二哥,有参战越南老山前线的三哥,有服毒自杀的童夕。那时,他们都十二三岁,蓬头垢面流着鼻涕,泪巴巴眼神里全是水。童真是兄弟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也许只有5岁半,他直勾勾盯着摄像头,手里还拿着半截掉水的冰棍,他乐此不疲的流着一股从右鼻孔里冒出的鼻涕,摆好架势等待闪光灯咔嚓作响。
这十八年多的蜕变,让童真脱胎换骨,成了人见人爱、高山仰止的福音少年。
那我呢?
多年以后,我还会经得起尘世的喧嚣做真实的自己吗?
童真牵着我的手。
我说:“表哥,你和哪吒谁的武功高”
童真笑了,他说:“当然是表哥厉害了,表哥曾今打败过很多很多坏人的。”
我在路边捡起一梗树枝,递给童真:“表哥,教我武功好吗”
童真一边打拳一边铿锵有力的说:“弟弟,明天早上哥哥教你吧到时候你也就成小哪吒了”
我拄着棍子跳到他身边:“为什么今天不教?”
“因为现在天快黑了因为在早上,表哥的武功才能耍出来,才能像小鸟一样飞的很高”
我高兴地笑了,笑了很长时间。
在幼小无知的心里,我一直以为当一个人足够厉害时,可以无所畏惧、无所不能,包括死而复生。
我想是不是有一个人可以将紫延变活,就像赵小小的漫画书里写的那样。赵小小是我在小河小学一年级的同桌,他常拿些漫画故事书来馋我,我只能乖乖地帮她做完每天老师安排的家庭作业,才能在她那里得到一本小册子,看《哪吒传奇》,看《红楼梦》,看《狮子王》。所以,很多时候,我做家庭作业做到很晚才睡。后来,赵小小很烂的学习状况被他爸发现了,他爸找到学校,坚决要求学校调换赵小小的位置。她的那些漫画书、故事书也被没收了
即使时光远逝,我却牢牢记下一个小孩的名字——哪吒。
所以我问童真,他和哪吒谁更厉害。
童真的回答让我喜笑颜开、万马奔腾,我终于在现实中找到了像书里写的一样厉害的人了。他不是别人,他是我的表哥。
童真帮我做弓箭,做弹弓,用做好的弹弓打麻雀。
童真教我书法,教我天南地北的知识,比我上学时学到的还多。
童真教我轻功,他在陡峭的地埂上飞来飞去,在空中打拳,摆出洒脱帅气的姿势。他抱着我在碎石路上跑,真的像在地上飞,美极了!
每天早上我让母亲早早地喊醒我,去看童真练武,却吓得不敢学习。
5
在这样云淡风轻的日子里,我忘却了失去紫延的孤独感。转眼已经到了十二月的末脚。
村里忙着为一年一度的社火做筹备。
社火是民间为庆贺春节而举行的一种游艺活动。多以自然村为单位开展活动,形式以“地摊”为主,也有极少数搭台演出的。在通渭,这种活动各乡镇不尽相同,但基本都以高台、高跷、腊花舞、花篮舞、跑纸马、跑旱船、舞狮子及地摊小曲为主。
在乡下,传统社火演出的规模相对较小,但置办工作却十分繁琐。家户少的村子,往往是男女老少一齐出动,根据分工老早进行操练置办。一切置办好后,到了“出乡”的日子,就要出村去演。首先要去的,自然是结了社的出场寺庙,然后就是临近的村子。
以前,我和紫延的角色都是站在高台上饰演各路大神的侍童,因为我和紫延是村里长的最帅的孩子。
站高台要有足够的耐力,要能忍受得了严寒,要有胆识。在高台上,小孩打着花脸,穿着飘飘欲仙的衣服,手里拿着各种法器,架着高架载在三轮车上在人群中驶过。作为神的化身,我们舞动法器,广施恩泽。
社火举办的组织者叫社火头,社火一般都是在夜间出演。傍晚时分,全村人老早吃过晚饭,拿上自己演出的家当来到社火摊,画脸谱、穿饰服、抬鼓打旗、添油点灯夜幕降临,大队人马出发,浩浩荡荡像游龙一样穿行在大山的夜幕之下。
由于我们村人口较少,举办社火需要出动全村所有可能的劳动力。社火头找到我家,让我做舞腊花的“旦娃子”。蜡花舞一般有“十”字形和“8”字形两种,舞者一手端灯,一手甩巾,轻轻舞动,给人以美的享受和悠长的遐想。蜡花舞一般由六人、八人、十人上演,组成人数不等,男女对半。“旦娃子”一入场,伴有二胡、笛子演奏,同时进行唱白结合的短剧,这种短剧的内容都来自现实生活,有消灾祈福的,有赞颂男女爱情的,有表达风俗习惯的演唱曲目有《十二状元》《两亲家打架》《摘花椒》等。
社火头和阿爹聊了很久,最后通情达理地走了。这年的社火我没有参加。
年的脚步踏马而来,我嗅到浓烈的火药味,熏人窒息。
车笛嘶鸣,兰州通往西安的火车呼啸而过,没有带走通渭的一片雪,没有带走冯家湾的一声锣鼓,却带走了童真。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也是最后一次。
再见,童真。再见,我的表哥,再不见!
6
童真走了。
黎洛却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