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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醮祭?暗夜居无所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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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这个冬天像一只酣睡的兽,幻觉在满屋子打盹。
暮色四合,父亲牵着黎洛走进了四合院的正房。大年三十,从县城车站回来,一路风尘。
黎洛背着一个上面画着米老鼠和唐老鸭的粉色小书包,脸上一片安然,宠辱不惊。6岁如鸟的年纪,她肤色白皙,没有黄土风沙烙过的红色印记,两只齐耳的马尾上别着一双蝴蝶结,身子较小惹人怜爱。
母亲见了黎洛见微知著的放声大哭,吓得我一口接一口地喝凉水,直到她接下黎洛后背的书包。黎洛从书包里拿出一封信,没有喊奶奶,将手伸到母亲面前,母亲把信递给父亲,让父亲读给她听:
我亲爱的爹娘:
儿子不孝,在这个人性如兽的社会里,一切显得都是那么的饥渴。我曾后悔自己的选择,远离你们,来到这片没有亲情的旱地上,独自萌芽育果,没有养料。我努力穿透时间的间隙,想往回走,可是、曾今的那个我,那个我们,都被时光汹涌澎湃的搁浅了,浪花还在笑,沙滩早已没了眼泪。
包头通往老家县城的汽车上,我把黎洛托付给了司机师傅。在今天早上的电话里,我给邻村的王家兄弟说了,让他给你们捎个信,明天下午4:00多,黎洛就会到达通渭,让父亲去接她一下。我知道,我将女儿送回老家,送给你们抚养,会意味着什么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来表达这种无奈,眼泪?悔恨?自责?都不能。
黎洛就烦劳二老了,宇轩在我这里会过的很好,我会带他体验一场跋山涉水的流浪,将这个襁褓抚养成人。你们的儿媳和野汉子沆瀣一气,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我和她和谐的断绝了这些年的夫妻关系,云淡风轻,没有不舍,没有挽留。只是,对孩子来说,他们的家庭不完整了。我深知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儿子,是一个罪人,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二弟踏上北疆的烟尘,拯救一场放逐。不知多年以后,他是不是也会回过头慢悠悠地说:故乡的童年真美啊!我想我的兄弟姐妹,我想我的父老乡亲,我想吃那里的饭了,想喝那边的水了,我嗅到泥土的气息从遥远的故土河床上、田埂地头上漂洋过海,来到我的身边。那一刻,我想,他的眼睛是湿的。
二妹出嫁了,我没能来参加她的婚礼,愿她在婚礼的殿堂里和爱的人花开并蒂、花好月圆,百年好合、白头到老。我记得她最喜欢家里的那只黑猫了,每次放羊打柴回来,她干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她的“毛毛”嚼大豆吃,每天晚上她都会搂着它入睡。后来,那只猫失踪了。
我亲爱的弟弟,他叫紫延吧?他肯定是最可爱最清秀的少年,我想有忧郁感的人见到他都会天朗气晴的。可惜,我不能一睹他的容貌了。在这封信的底层我放了730元钱,等春天来了,就让紫延和黎洛去离村子最近的那家小学上学吧。如果我的流浪是一场完美的结束,谢幕那天,我就接黎洛回蒙古,回一个不完整的家。冯家湾再刻骨铭心,也被我精心刻画的雄怀壮志淹没了,毁塌了。我没有颜面再去走回来时的路,那些路美的让人流泪,我不想再流泪。
白昼如荒,夕阳如血,时光空洞了暗夜。
这是一个败者的感慨。
是一个最无能的人的叹息声。
父亲不要和娘亲老斗嘴,惹她生气。
黎洛,我的女儿,你要好好照顾爷爷奶奶,他们都老了。你要好好学习,要听你小叔的话。女儿,爸爸给你的不止是生命,也许更多的是承受苦难的经历。某一天,你会看到这个世界的无奈,恨也罢,爱也罢,但千万不要做贱自己。你可以恨你的母亲,恨我的弃你而去,但不可怀恨这个世界,因为世界是复杂的,有阳光,也有阴云,天使有时会披着魔鬼的翅膀站在云端微笑,你看不到它的狰狞,看不到邪恶。
亲爱的爹娘,亲爱的女儿、弟弟,当你们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毛发软软的小宇轩踏上了流浪天涯的船舶。
愿神保佑你们平安,不要为我而难过
过年了,你们要微笑。
风儿吹
吹到西北以北把人醉
卷帘泪
暗夜无人睡
你说泉眼流眼泪
支离破碎很琐碎
很琐碎
谁把梦当成罪
这个梦做的太累
谁把梦当成罪?
谁把梦做的如此累?
不孝儿子:大仔
一九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2
忧伤如同悬浮在半空的微小尘粒,即使地球有再大的引力,也无法下沉。我该如何无视一切,做一个无忧无虑、没心没肺的瞎子?
母亲!
母亲
母亲真是个脆弱的女人,现实让她无法逃离苦海。
□□期间,外公被打入□□,家里所有的粮食和家产全部被没收,外婆乘别人不注意,连夜将最后一斗谷子缝在了自己的衣服里,等势头过了,就用这些“私藏”的粮食给重病的外公熬汤喝,还有六个女儿的伙食。
作为大姐,母亲小小年纪就担起了照顾妹妹们的重任。
后来,外公病情加重,不能进食,被活活饿死,死不瞑目。不久,外婆也换了忧郁症,痛不欲生,不治而亡。母亲便早早地嫁给了父亲,为人妻,生儿育女,朝九晚五。其他几个姨娘也被寄养在了各户亲戚家,家破人亡,姐妹分离。
在长满野草的路上一次又一次迷失,悲伤花了眼帘,像夏日锋利倾斜而下的雨珠,幸运如尿急一场,草草收场。最终,逃不过的宿命如枷,谁敢拼命呼吸,弦断气绝。
母亲,她、疯了。
她疯的让人可怕,让人可怜,让人心疼
子夜像冷风,孤灯泣泪成灰。漫漫长夜如包袱压在肩头,叫人喘不过气来。
母亲坐在炕上,抱着头喊大哥的乳名:“大仔,你为什么不回家过年这么冷的天跑哪去啊”
母亲撕扯着衣服,一把又一把:“三仔,大妞。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来看娘亲”
母亲的眼泪流到嘴里。
母亲狠狠地撕下一把头发:“五仔”
生命就是这么可悲。撕心裂肺破空而出,凝固了夜空,流星冻结在千年以后,灿烂是催人泪下的心痛,璀璨是血肉模糊的伤痕。
我不敢放声大哭,等待一场结束。
3
师公(巫师的俗称)来了,希望他们的醮祭能给这个家庭带来一丝丝的歌舞升平。
醮祭是一种融歌、舞、乐、技于一体的祭祀活动,源于古代的巫术,也可驱魔消灾、祈福求祥。
傍晚的天空寒风飕飕吹过耳畔,铅灰色的云腾空而起,夕阳近黄昏。
师公穿着青黑色的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开始请神,像游走天涯的书生。他们拿着香和黄表在院子里念了很长时间的谁也听不懂的经,香表燃烧,烟火的味道。
请神完毕之后,是娱神阶段。师公又换上花红马甲和裙子,头戴网帽,一手握鼓,一手挥槌,鼓声缓慢,他们放缓舞动的速度,鼓声激进,他们又加快脚下的舞姿。师公张牙舞爪、张臂摇头,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像原始森林里粗犷神秘的始祖。铁环碰撞,鼓声击打,旷古烟云。
娱神阶段又包括三个主要的小阶段:秉蜡、行供养、出五爷。
师公用咏唱的方式述说黄蜡不同寻常的产生过程和祭祀功能,称为秉蜡。
按照要求,父亲在院子里的桌子上摆好了香、花、灯、水、果、茶、食、宝、珠、衣,称为“十大供养”。我端着盘子,跟在小师公后面规矩地行礼:上香,磕头,烧纸品。献礼毕,师公又唱了十首“十大供养”的吉词。这一过程称为行供养。
出五爷阶段主要是祭五方之神,设五方坛。五方坛按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插青、红、白、黑、黄五色旗,然后以五方为点,用绳围成一个圈。坛设好以后,由五位小师公踏转五方,行祭祀之礼,老师公闭目默念。
与请神、娱神相比,回神就简单多了。回神时,师公又穿上请神时的长袍小帽,由一师公唱回神词,其他师公手拿法器,进行舞蹈诵经,祈福祷告
在灯火辉煌的夜空下,五方神灵拿走了巫师烧给他们的最后一张纸品。
父亲给了他们50元醮祭费
上天是否会广赐恩泽于人间:风调雨顺,安然无恙?
年华顷刻间不经意将梦拖到天的边缘,世界老了好多。
尘世间,人微不足道。
母亲满头白发,她好了。这让我和父亲,还有黎洛欣慰了很多。
母亲没有再哭。出奇地打扮自己,每天挑水,给我和黎洛做好吃的饭,给父亲做白底的布鞋,领着二姐的孩子玩球球。
有时候,痛苦攒多了,就会开出一朵花来,那朵花的名字叫——麻木。
也许,失望最终的归宿就是无所谓。
这,便是结束。
4
黎洛站在我的身畔,眼泪未经寒风的允许就刷刷的流下来了:“爸爸妈妈打架,他们就把我送回来了。”
我问黎洛:“他们为什么要打架啊?”
黎洛撅着嘴说:“妈妈和镇上的男人在一起爸爸不在家,爸爸回来他们就打架了。”
我们坐在门前砍倒的树桩上:“你妈妈为什么要跑去别人家?”
黎洛回过头,急乎乎地说:“不是不是她去的,是别人来我家。”
我捡起一块石子,抛了出去。
黎洛说:“妈妈让我拿了钱给她们买牛肉,看弟弟。”
黎洛说:“她们关了门让我带弟弟,不让我们去她们在的房间。我和弟弟在院子里很冷。”
黎洛用手抹眼泪:“妈妈是坏女人。”
我说:“黎洛,你说的对,她是个坏女人。”
黎洛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红纸包着的糖:“紫延叔叔,给你吃,我从包头带来的。”
我把糖咬成了两半,给她小的一半,又将我的再咬一点送到她的嘴边,我们都笑了。那是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甜的糖。
我说:“我不叫紫延。”
“那你是谁?”
“我——叫——雨延。”
是的,我叫雨延。我不是你们的弟弟紫延,也不是你们的叔叔紫延。你的、他的、无论是谁的,我们的紫延不在了,永远的不在了。我常告诉自己说:“他是花神,用小小的亡灵祭奠了牛谷河”。
多年以来,当我想起这些话的时候,眼泪难过的无以复加,汹涌而出,一如今日的黎洛。
我和黎洛坐在门口的树桩上,一直坐着,坐了很久很久。
父亲拿着一捆柴火,把头探在门外喊我们吃饭。我和黎洛跑进了屋,我跑在她前面大喊:“狼来了狼来了”
吓得黎洛喊:“奶奶,奶奶”
呵。心情,悲伤之后,一片繁华,因为我们都还是孩子。
这,只是开始。
5
冰河解冻,万物复苏。
7岁的春天,真的是春天。
如约而至,我和黎洛拿着大哥放在信封里的钱上学了。
依旧是那个破学校,夏天房子漏雨,冬天寒风肆掠。
依旧是那群无节制的“山娃子”,《放牛班的春天》的感觉,幸福美满。
依旧是那群傻B老师,无知无德,还时不时乱收学杂费,让全校学生两人一组抬学校厕所里的大粪,摔了屎桶裹了衣服还不算,最主要的是让高年级学生当毛驴,给学校仅有的一块地种土豆。
我和黎洛从一年级开始跌打滚爬向高年级行进。
赵小小见了我,瞪大眼睛,故作惊讶:“冯雨延,你怎么来了?你上一年级还是二年级?我二年级了。”
我说:“那以后你给我写作业吧,我上一年级。”
赵小小说:“我爸去县城卖书了,我从我妈那又要了好多漫画书,明天我给你拿。”
我笑了,说:“同桌,谢谢你!我现在不喜欢看漫画书了”
校长办公室门前的一棵桑树上常常挂着一口破旧的铁钟。钟声作响,木讷笨重,惊散了校园里玩的不亦乐乎的同学们,我和黎洛跑进了一年级教室,赵小小和以前那些同学都跑进了隔壁教室。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却不知道到底哪里不对劲。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天蓝的不像话,你说我来自遥远的沙漠,听着驼铃骑着马,走遍天下吃尽苦。
此刻,心情——亦如这景,在绿波里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