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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童年?残梦 ...

  •   1
      昨夜那场雨淋透了我湿漉漉的梦。
      18岁,我站在古树凋落的门口,审视一份遗书,审视我说给这个世界的最后声音。
      看着雨线打湿了父亲苍老的脸颊,才发现秋天——终究来临。
      18年前,一个男婴弃之荒野,无人问起。天上,是稀稀落落的雨,也许还有斑斑点点的星子。就这样,我在金黄色稻谷地头的深凹处熬过了一夜,没有被冻死。1992年8月28日早晨,依旧是雨天,我被一位四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抱走了,取名雨延。
      同样是这个秋天,伴着一如既往的阴雨,院子里满是盛开的紫色菊花。9月末,养母也产下一名男子,取名紫延。
      就这样,弟兄俩快乐的成长,牙牙学语,蹒跚走步。
      直到有一天,家里来了一群人,便胡乱将父亲和17岁的二姐拉了去,母亲不知出了什么事,一手牵着我,一手抱着弟弟跟了出去,我和弟弟也吓得哭了起来。
      3岁时的记忆朦朦胧胧,幼雅无知。可有的时候,有些事,就像不加糖的苦咖啡,即使时光苍老,岁月远逝,当年喝过它的杯子也不复存在了,那种苦涩的滋味依然存留心底,无法抹去。
      村口有一块宽阔地,向来没有人用,便交给村里那些书记村长专门批判“犯了法”的人用。
      母亲拉着我和哇哇大哭的弟弟来到了“批判场”,村里的人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他们拉着父亲往七棱八角的碎石上站,一站就是3个小时,脚都割出了血,况且父亲已经是50岁的人了,在家又劳累,怎能受得了他们这样的折腾?他们还让我的姐姐站墙角,姐姐委屈地哭了。同样被审批的还有邻村的其他两户人家,原因是他们把队里吃完肉的驴皮看丢了。
      他们伸着手指指骂父亲,说父亲生了三个哥哥,两个姐姐,现在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弟弟,这是不执行计划生育,拉国家后腿,增加国家人口,抢占国家土地
      傍晚时分,暮色降临,我听到黑猫撕心裂肺的狂叫,野鸭带着秋后新增的羽绒飞过山沟。天边的云像孤魂游鬼,四处飘荡,不知去向,为一场秋后突如其来的暴雨做酝酿。
      姐姐和母亲扶了父亲回家,我和弟弟也跟在他们后面,默默地回家。
      母亲用温水洗了父亲的脚,在那盆血红的洗脚水里也有了咸味,母亲把眼睛埋在长长的头发下面,不让父亲看见。
      夜间,暴雨大作

      2
      时光是抓在手心的沙子,在不经意间流淌殆尽,忽而刮风,吹到眼角灼的流泪不止。
      三年后,二姐也出嫁了。那年,我和紫延6岁,姐姐20岁。就像很久以前,当我和弟弟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那些陌生的面孔也是这样离散的吧:大哥随着姑父姑母迁居内蒙古包头;二哥和父母不和,也迁居新疆哈密;大姐远嫁鄂尔多斯。而17岁的三哥参加了越南战争,上了老山前线,九死一生,命途忐忑。
      从此,我便和养父养母还有我的弟弟紫延半亩田地,冷暖自知。三寸天堂,春暖花开。
      田野里,留下我和紫延追赶野兔的脚印,脚印里日复一日覆盖着灰尘,灰尘是四季轮回里的印记。
      牛谷河畔,有我和紫延尿尿和泥建筑的皇宫城堡,城堡里、有他的国,有我的池,我们有我们美丽的王妃。
      村口的古树里,我们掏鸟窝打秋千。
      溪流的崖壁边,我们捉松鼠采野果
      冯家湾,像一座快乐的城堡覆盖忧伤的土坯。
      这里,滋养过我和紫延笑声朗朗的童真;
      这里,覆灭过我和父母苍茫虚妄的残梦。
      这里,有我的笑脸,有悲伤;
      这里,曾经来过,最终离开过
      童真、欢悦、无知、散漫,带着一季又一季的风蜕变成长。
      季节敏感到让人悲春伤秋,倍感伤怀。

      3
      6岁那年深秋,雨季来临,气温煞降,俄而伴着点点雪花。去学校的路上有一条牛谷河,已渐渐结了薄冰。
      一天晚上,放学回家,我不小心将一只脚踩到牛谷河的冰眼里,只是脚被拉出来了,可那双用母亲的手千缝万补的帆布鞋再也找不到了,是被冰层底下的水流冲走了?或者被冰层底下石头缝里藏着的□□王八吃掉了?我吓得不敢回家,把另一只鞋也脱了装在书包里,光着两只脚丫子走在路上。
      第二天,星期四。母亲早早的叫起我,让我跟父亲一道去邻村的集市赶集,顺便把家里那只毛色枣红头冠漂亮的公鸡买了,换点钱给我和弟弟做过冬的棉袄。我高兴的要喊弟弟一起去,可母亲拉着我不让。
      这天,我也没去上课,让村里的小伙伴给老师请了假。
      我从书包里翻出了那只左脚鞋,又穿了弟弟那只右脚鞋,和父亲出了门。
      天渐明,黄土山坳里满是游荡的晨雾,宛如天宫。我摸摸自己被霜打湿的头发,问父亲:“爹,我像不像哪吒?我们这里好像天上,有这么多雾!”父亲笑了,“吥”了一下我的小脸,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架在脖子上走了。
      雾朦胧,路遥遥,多年以后那种在有雾的清晨在父亲怀里的感觉,在他脖子上的感动,像扎了干针,痛到骨子里,挥之不去,常存心底。直到我要放弃世间一切的那一刻
      雾散了。
      赶集的人很多,车水马龙将路道堵得水泄不通,我扯着父亲的衣角,看着各种神态迥然的男人和女人从身边走过;鼻涕挂在嘴上的开裆裤男孩在集市路口三三两两地堆土丘;拄着拐杖眼屎题面的老头颤巍巍地抹着胡须,给自己买过冬抽的草烟;农户披着破了洞露毛的皮袄在自家的三轮车上喊买:韭菜大葱,蒜苗香菜,便宜咯 “猪畜场”的小猪仔乱叫成一片,猪贩子和前来买仔的主子讨价还价,喋喋不休;还有等待派对头戴红花的骡子高头大马、气宇轩扬地站在枯树旁,它和他的主人都在等待牵着毛驴前来关顾他们的另一家户主,如果□□成功,等来年驴子生下“小骡驴”的时候,毛驴的主人就会给骡子的主人付款50元。
      收购公鸡的秦安贩子说着异域方言,在来了去了的鸡户里挑三拣四:这只是肉鸡,这只是单冠的,这只毛色太杂了,这只腿是白的这些统统都不行
      以通渭的风俗,每年冬天,农历12月23日小年,除了用一种各种杂粮面做的面食“胶团”用来祭祀灶神以外,还用公鸡来祭祀山神土地。而这种公鸡的要求是毛色艳丽枣红,鸡冠双冠,嘴短,黑色鸡爪,身体轻健的土鸡。这也不难怪鸡贩的苛刻挑剔了,因为——神、是黄土山坳里人民最大的精神支柱。
      最后,我和紫延每天喂食的那只公鸡为我们转回了37元的人民币,我相信它和我们一样足够优秀,因为它具备了所有美的印记,在其它所有的公鸡里脱颖而出。
      晚饭时分,我和父亲回到了家,弟弟急着向父亲要上学用的书包,父亲将弟弟搂在怀里,安慰他说,紫延还小,等明年上学了再给你买。
      我从弟弟的眼角看得出来,那流动着的液体比这秋末冬初的雨水还要冰凉,比牛谷河的冰面还要坚固,想要持久地将泪呆在眼眶里,不让流泻碎掉。
      我知道,弟弟也希望自己上学读书,他只比我小20天而已。
      母亲盛上了四碗土豆泥,我把弟弟那只帆布鞋还给了他。看着我脚上穿着的新暖鞋,弟弟吃着的饭里滴下了不被疼爱的眼泪,我把自己碗里的那块腌制的猪肉夹到了紫延碗里,他把碗放了下来,饭也不吃了。母亲看见弟弟哭了,就说哥哥上学,早上出去脚很冻,等有钱了再给你买
      于是,这个秋天异常寒冷,异常的多雨,俄而伴着雪花。冷风刺伤了弟弟的脚;刺伤了阿娘的眼睛;也刺破了父亲的额头,埋下深深的皱纹。秋雨淋湿了我的心。

      4
      大自然充满了变数,一切都是变数。
      十月的最后一天,南归雁衔走了秋季最后一朵盛开的紫菊,天突然变得温暖起来。
      十月的最后一天,一场雨,天崩地裂,院子里的紫菊散落一地,枝折叶残。这场雨,它——滂沱泥泞路人的心!
      十月的最后一天,大雨狂作,傍晚时分,天空升起了拱形的彩虹,牛谷河河水高涨,我和河对岸村子里的孩子都被老师安排到学校本村的同学家借宿。
      夜晚,我的心闷得生痛。
      夜里,伴着又一次霏霏雨落,第一次在别人家里熟睡。
      梦里,我看到十月的紫菊奋力的成长,想用尽一身的力气将美丽挥洒绽放,那幼小的花瓣美到让人流泪,仿佛它曾用物语给我说过,生活再苦再无常也要风雨无阻,生命再短再不堪也要勇敢前行。
      无奈秋季是个多雨季,将花香芬芳打落,覆埋泥中。
      然后,我听见死神说雨延杀死了紫延,就像十月雨浇打着十月菊
      十一月的第一天,天蒙蒙亮。三叔来学校将我领走了。
      十一月的第一天,又是雨。
      我看着哭死过去的母亲和溺水而亡的紫延,吓得不知道怎么哭,也不知道眼泪是什么东西。看着弟弟被村里的邻居抱走火化,我才知道那个人真的不在了,于是,便大声地哭出了声来。
      我不知道生离死别之后那些痛心过的人的命途会是怎样的。也许离“笑”这个字十万八千里之遥了吧,不是吗?
      母亲爬在地上扯着村里亮爷的裤脚:“求你们不要带走我的孩子,他没有死刚才还好好的”
      母亲说:“老天爷要收,就收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吧别带走孩子,他才6岁”
      母亲说:“五仔,别走”
      母亲说:“等过了这个冬天,等天气转暖了就送你和哥哥一起去上学将来考大学,养活我和你阿爹”
      母亲说:“是自己没有看好孩子”
      母亲说还说:“我的心疼”
      母亲,哭死过去。
      二姐跪在地上,扶着母亲,泪挂在她的嘴角,落地冰凉。
      她回娘家,来看弟弟最后一眼,即使那张面孔冰冷,即使那双眼睛狰狞,即使那只是一具死尸,她也要看他最后一眼!将最年少的花儿深深地刻入脑海,永不老去!
      三轮车是最便捷的村用120急救车,母亲被三叔和邻居送往了县医院。山路被雨水冲刷的泥泞不堪,跌跌荡荡3个小时才到县城,母亲昏昏沉沉,哭哭停停。她在心里,在嘴里,在泪里,在流淌的血液里,在跳动的脉搏里,将她的儿子紫延的名字喊了千遍、万遍,无数次。
      可是,那个小生命,他再也听不到这样温暖他神智的呼唤了。那朵秋后最美的紫色菊花,他、败落了。无声如落花般流走了,轻的让人无法察觉,静的让人无法呼吸。
      我看着紫延的尸体被村里的叔叔哥哥们抬走,我提了提自己露出屁股沟的裤子,跑着跟了上去,但始终和那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
      我看到他们把紫延放到一个偏僻荒芜的野地里,上面盖了紫延生前穿过的衣服,还有那只我穿了去赶集的帆布鞋,和我送给他的写字的铅笔和田字本,还有母亲做的那件没有来的及穿的过年的棉袄
      火光是寒冷的,谁说它有多温暖?
      黄昏是黑暗的,谁说它有多诗意?
      眼泪是苦涩的,谁说它有多深情?
      我不相信!

      我流着眼泪,擦着鼻涕一个人跑回了家,没有再看那一群人将弟弟烧成灰烬。
      夜朦胧,月朦胧。睡在我和紫延的床上,一下子感觉到空间大了好多。如果再让紫延复生一次的话,我绝对不会再和他抢床位了;绝不会惹他流泪了;绝不会丢下他一个人,独自去上学了;我会紧紧抱住他,不让他走,不让他冷,不让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注定无法挽回,无论我们是大人还是小孩。

      5
      十月的最后一天,雨停了,午后的泥土散发着清香。母亲坐在炕上做着针线活,紫延一个人跑去我上学的村子,说要找哥哥一起上学读书,可当他走到牛谷河畔的时候,通向河岸的石桥早已被洪水淹没,他只好脱了鞋,挽起裤子往对岸趟去可怜弟弟就这样被雨水冲走了。
      晚上彩虹挂天的时候,正是他被抬回家的时候
      多年以后,我时常会想,弟弟去的地方是天堂,彩虹为他搭桥。
      父亲一如既往的外出挣钱,日行千里。天为被,地为床。他还乐此不疲的以为我和紫延围在母亲身边叠纸飞机玩过家家呢。我不敢想象他回家找不到紫延,是不是也会和母亲一样哭的一塌糊涂,哭的死去活来,哭的天昏地暗?他会不会也哭死过去?会不会又得被三轮车送往县医院?

      6
      怀念,让人伤怀!
      展望,让人无望!
      在成长的苦旅里,在后世的岁月里,在红楼的蕴育里,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年童年的残梦里,物是人非,雨打秋花落:
      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
      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
      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
      抱得秋情不忍眠,自问秋屏移泪烛。
      泪烛摇摇爇短檠,牵愁照恨动离情。
      谁家秋院无风人,何处秋窗无雨声。
      罗衾不耐秋风力,残漏声催秋雨急。
      连宵脉脉复飕飕,灯前似伴离人泣。
      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
      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童年?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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