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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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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一次遇见小薇时,我已经淡忘了一些事情,也不再是那个莽撞无知的小孩。她一进教室就主动要求和我同桌,这让人生疑。她看起来长高了一些,仍是那么露骨的瘦,深绿色的运动套装,其实我已经不记得当时她穿的什么衣服,只是把第一次见到她的样子与后来的她重叠在一起了,任凭再用力也撕不开。我记得很清楚,第一次看到她时,她站在我身后,一套崭新的深绿色运动服,白色的球鞋,扎一个高马尾,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我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却有一种刺骨的寒冷滋滋地冒着白烟,如一块坚冰站在面前,让人喘不过气。
她成熟了很多,比以前爱笑,从她脸上能看到城市女孩的独立和果断,当然也保留着当年的倔强和孤傲。我说,原来你变得这么势利了,明目张胆地要利用我提高成绩。说完我就后悔了,这是我们重逢后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抿嘴一笑说,社会太现实,难道你不愿意吗,还是不喜欢我的坦白?我对她已无太多期望,只是能再次见到她就已经很高兴了。
“我很乐意帮你,不过你可不象是个乖宝宝。”
“或者我们一起变坏吧。”
谁知道她这句话很快就应验了。我们把座位调换到靠近后门的最后一排,只要是自习课或者老师不在,我们就猫着腰挪到门外,然后疯一样地一口气跑到街上。她喜欢拉着我的手,把整个手掌都钻到我手心里,让我感觉她想钻到我身体里,我的心里。每次我都会强忍着疼痛,这种疼痛是因为我能感受到她心里埋藏得很深的酸楚和痛苦,而我却爱莫能助。
我们最常去的地方是一个废弃的职工幼稚园,里面长满了青草,有很多可以坐的小椅子,锈迹斑斑的各式玩具搭建出一个与世隔绝的空间,让我们得以暂时的安歇。她从不谈论自己过去的努力,只是说父母的工资越来越高了,与她见面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养成了不多问一句话,不做错一件事的习惯,这让她精疲力尽。
我问:“那你为什么要逃学呢,这样不是会更自责,更痛苦吗?”
“我也不想,可是当我坐在教室里,看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脑袋就乱成一锅粥,真想大叫几声。”
“没关系,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她说:“没办法不给自己压力,父母都是研究生,当然也希望我能考上清华北大什么的。”
“你自己觉得你做得到吗?”
她点点头:“只要努力肯定可以。”
我看出她被自己推到一个逼仄的墙角,几乎要迎头撞上去,这让我有些惧怕,便不再提起。
秋天的空气总是清爽怡人,我问她:“你觉得最浪漫的事情是什么?”她抬眼望向翠绿的树梢,说:“就是和心爱的人手牵手走在落满梧桐叶的小径上,听着叶子在脚下沙沙地响,不用说话,这一切就足够了。”我笑:“原来你这么容易满足啊。”她脸上的愁云散尽,舒展出太阳的顔色,在那一刹那,我仿佛打通了记忆里的隧道,让时间把我带回到当年深深迷恋着她的小女生,只要她告诉我她想要什么,天上地下水里火里我也要为她去寻找。只是她已不是当年的她,我亦懂得了爱是不能强求。
那是个闷热潮湿的夜晚,我躺在宿舍里辗转难眠,拼凑着看过的爱情小说里的情节,编排着各种各样的剧情和结局。这时,我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在门外叫我的名字。我打开门,小薇站在走廊橘色的灯光里,脸蛋红扑扑的,鼻翼一张一合,似乎是跑过来的。我把她拉到灯下,仔细打量她,问:“你怎么来了,学校规定走读生不能在宿舍留宿,你不知道吗?”“我知道,不过我好象有点发烧,所以只好来找你。”我摸摸她的额头,滚烫,马上软下心来:“好吧,不过明天一定要早一点出去,好吗?”她点点头,闭了一下眼睛,我看到她的眼睛因为发烧而变得通红,好象眼眶里有很多泪水在翻腾,我的心再一次感到破碎般的痛。
她静静地躺在我身边,闭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我问她想不想喝水,她没有回答,只是用力地闭着眼睛,象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我解开她的上衣钮扣,把体温表小心地塞到她的腋下,然后默默地帮她整理好胸前的衣服。那是一朵饱满挺立的花苞,又是一座通往山巅的小径,它美得无与伦比,让人控制不住地想多看她一眼。再次拿体温表的时候,我不小心触碰到了花苞与岩浆般滚烫的山体,我的欲望仿佛要和那岩浆一起喷涌而出。然而,我死死地勒住了它的缰绳,不让它发出震耳的嘶鸣。
“小薇,你烧得不高,可能今天太热了吧。”
“可能吧,你能给我讲个故事吗?”
我的身体紧贴着她炽热的皮肤,浑身也跟着沸腾起来,根本想不出什么故事。我闻到她嘴里呼出的清香的橘子味道,还有她颈窝里婴儿一样的奶香,世上为什么会有这么美妙的身体,为什么我要这样艰难地压抑自己的喜爱呢?小薇翻了一个身,背对着我。我心里的热浪渐渐消退下来,呆呆地望着棉白色的蚊帐,大概五分钟过后,小薇又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我紧张地屏住呼吸,生怕她突然张开眼睛,看到一脸邪恶的自己。她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地说:“你睡着了吗,我睡不着,太热了。”
平静下来的我才想起用冷水给她降温:“我帮你冰下脸吧。”拿着冰凉的毛巾,我不知该如何下手,她怅惘地张开眼睛,接过毛巾,然后又重重地闭上了眼睛。我故作镇定地说:“你这是和细菌在打仗,坚持一下就好了。”突然感觉自己象新来的幼稚园老师,用一种装出来的幼稚哄骗无知的孩子。她听出了话里的趣味,脸上不再扭曲:“你知道吧,你是个很好的人,只是生错了身体,如果你是个男生,我一定会嫁你。”不知道是感动还是不甘,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的唇凑到她滚烫红润的唇边。我犹豫了一下,她也犹豫了一下,我们僵住不动了,时间仿佛停止,我听见她急促的呼吸声,离我越来越近,仔细听,还有雷鸣般迅疾有力的心跳声。我好象晕了过去,只感觉嘴里溢出许多湿滑的液体,我张开双唇,贪婪地吸吮着,象饥渴的婴儿吸吮乳汁一样,直到再也吞咽不了。也许喉咙因为紧张而堵塞住了,我努力制造出更多代表感情的液体回送到她的嘴中,她也很快学会了吞吐的技巧,把整个嘴都交到我的口中。两条滚烫的舌如同火舌一般在潮湿闷热的口腔里缠绕着燃烧,一会是她比较主动,一会是我主导一切。就这样,我们的身体也跟着嘴唇里的动作扭曲起来,我们上下翻滚,无声而猛烈地在内心呐喊着无限的期望与满足,反反复复,越叠越高。她因为窒息而瘫倒在一边,大口大口喘着气,我抱歉得不敢看她,直到听见她均匀的鼻息声。当我醒来,只剩下枕边已经干透的毛巾和满床她的体香,而她早已离去。
记得刚学会用圆规的时候,同学们都喜欢用针在自己手指上扎一个小洞,然后挤出一砣圆滚滚的血珠,比赛谁的血珠比较大,在手指上停留的时间久。我也经常参加这样愚蠢的游戏,而且不知疲倦。一天,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想要练习一下怎样才能扎得又快又狠,一针就见血,表姐早就注意到我的异常,只好让她也参与进来。很快,一场用圆规当工具的刺青游戏开始了,我身先士卒,先在纸上写了一个“甜”字,然后印到手臂上,正准备刻,表姐一个巴掌差点打掉我手里的圆规:“反了,傻瓜。”她帮我取来一张薄得透明的纸,照着纸上的投影帮我把“甜”字写到了手臂上,经过一番吡牙咧嘴的惨叫,字总算刻好了。
第二天我拨开袖管,露出一个“甜”字型的血痂,得意洋洋地向小薇展示,她有点鄙视地说:“有必要这么夸张吗?我的小名又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会知道这个字代表什么呢?”我固执地想去揭皮肤上的痂,想让它快点长出新肉来,小薇一下子拉住了我的手:“我知道,你也知道,这就够了。”这句话象一把带着倒刺的箭,“嗖”地直插进我的心脏。原来,她是明白我的,只不过她从来不说。我时常想起她抓住我的手时那疼痛不舍的眼神,还有她语气里从来不曾有过的慌张和急促。我想,她心里一定有一颗地雷被我不小心踩到过,因为只要是一个有感情懂珍惜的人,都不会对别人的好意无动于衷,更别说是一腔浓浓的爱。
也许只有让那个人真的懂得了自己,才会开始忘记吧,小薇一次又一次地离开,我已经完全地忘记了,只是记住了走廊里朦胧的灯光以及蚊帐里濡湿腥甜的味道,这是我在任何时间都能真切感受到的温度和味道,也是之后十几年的梦里经常会出现的场景。然而,梦里的走廊是空的,蚊帐也是空的,好象一切还未开始,又象一切已经结束,也许我是真的忘记了吧。
当小薇第二次消失在我的生活里,我没有一丝痛觉,反倒在用讥讽的语气在心里大声地说,瞧瞧她的额头,活象只大笨鹅,再看看她的八字腿,简直跟鸭子没有两样。想到这里,我脸上会浮出涩涩的笑意,我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来原谅一个一再不辞而别的人,也没有人教我怎样去磨平心里的棱角。我们象两朵细小的花,在某个未曾预知的早晨因为一阵清风撞到一起,旋即又随风飞往另一个未知的所在。在碰触的一瞬间,我们的花粉不小心洒落在对方的花瓣上,就这样轻轻地一掸便不见了,两朵小花带着对方花粉的微痕,继续无知无畏地飞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