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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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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去的露天泳池在城西,周围种了一圈棕桐和芒果树,池角的岸上有一棵细叶榕。叶子一团青一团翠,被风吞吐着很好看。
周五晚上,我别扭地走过消毒池,踢了鞋,准备下水的时候,看到了坐在泳池对面的人。隔着五十米,瘦高的男孩,皮肤很白 。刚刚的一刹那,我以为是他。
Jonus很怕太阳,183的大个子但是有皮肤病。严重洁癖,所以要他出现在被男人女人的不明排泄物塞满的泳池,除非基佬变直。
等到被积蓄了一整天热量的池水淹没头顶的时候,我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你喜不喜欢,从水底向上看,被激起的水花,四下流窜的气泡,和光线被折射的奇怪纹理。当然了,如果你一定要说没刮干净腿毛的女人的腿,和中年男人无可救药的啤酒肚,那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遇到Jonus的夏天,是穿梭在玉兰和凤凰树里徐徐开场的六月的风。还有不要钱的蝉鸣。
你好呀,新同学。
嗯,你好。
大家以后都是朋友了,有什么事就来找我啊
好。
我知道我咧着嘴笑的样子说不定有点傻。但他叉着腰,杵在日影里的样子真的让人很安心。比那种今天的卤大肠里不用担心有猪骚味的咸豆花还让人安心。
那个男孩一直坐在泳池边,两条长腿踢踏着水面,泳镜挂在脖子上。
好像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毫不费力地潜到水底下去。我在泳池里最热衷的游戏之一,就是坐在池底,跟游过我身边甚至头顶的人打招呼,感觉自己像一条鱼,和身边的傻里傻气的凡人都不一样的一条鱼。
人总是可以通过特殊化来建立自身的快感。
他扑通一声扎进水里,白色的水花窜进浅蓝色的池水。我坐在离空气两米二的爬满刮不干净的水渍的白瓷砖上,觉得这样和他打招呼一点也不有趣。
他长腿拨动了几下,手臂划开阻拦他的硫酸铜。直直地向我来。水撩开他额前的碎发,想起来安东尼的一个小比喻,头发像水藻一样漂浮在水里。光线游过他的脸,是一张比Jonus耐看很多的脸。他们的唇形很像,会注意到这一点是因为。这个小浪蹄子欠揍地掐了把我的脸,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
你干嘛?!
躲在下面很好偷窥吧。
我定定地看了他两秒。
对,你个白斩鸡。
他翘了一侧的眉毛,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你放开。
白斩鸡都打不过,那你是什么?
他的眼尾也和Jonus很像,眼角的线垂着,一路向后绵延,笑起来的时候却弯出很柔软的弧度。
九点钟的泳池,人已散去了大半,深水区的灯光暗了下来。我在孩子的嬉闹和他们父母催促回家的声音中,看着他的鼻尖挂着水滴,浅水区的灯光暧昧地在水里游,他狭长的眼睛特别亮。
我第一次注意到Jonus是在秋天的,他喜欢穿一件苔藓绿的连帽衫。我捧着书小跑着往自习室赶。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不知为何脑子里像有一个闪光打过一样,鬼使神差地回头。小声地喊了他的名字。
他似笑非笑地勾着嘴角,对我眨了一下眼睛。按照Dans的话说,那天我美得快要上房顶跳舞了,除了笑还是笑,她差一点就报警了。
我是真的没意识到,那个时候他对我已经不一样了。只是觉得,这个看起来挺稳重的男孩,其实还挺可爱的。
你和我认识的一个人有点像。
谁?你情敌?你男朋友?
你怎么还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白斩鸡呛不死。
他骑着自己的小电驴堵在门口,我用手扒拉着湿漉漉的脑袋走出来。
喂,小孩,看也看过了,吃夜宵吗?
吃,你请。
他痞笑了一下。
你不怕我把你卖了?
没事,我不值钱。
闽南的天是说变就变的,我那天出门前没有算一卦,既没躲过人祸,也没躲过天灾。天上闷闷地响了两下雷,雨就落了下来。
我们浑身淋得湿漉漉的,冲进便利店。他买了两串兰花豆腐串和冻可乐。豆腐串很辣很烫,就着那场雨把那些滚烫的,冰冷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其实在你吃得头昏脑胀的那一瞬间,你会觉得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糟心事都是不过如此的。
我对着他笑,谢谢他的关东煮和可乐。他问我心情好些了吗?
我在心里想跟他说,逃避找来的快乐是令人神经麻痹和上瘾的。我只是点了点头。
不过终究,日子还是要过的,生活从来也不放过谁。
高考完的暑假,我过得很有规律。早晨五点半出门晨跑,然后在楼下买一瓶益生菌,回到家里拉开冰箱,端出西瓜“kua cha”一大口舀下去,塞进嘴里,新的一天才算正式开始了 。
洗绿豆,淘米,慢悠悠地把一大锅东西丢进电饭煲,一天就指着这个过活。看书画画,偶尔溜达到裁缝店逗那只长得很像阿玥的母猫。不定时地和Zayn他们一大群一起出去吃饭,或者单独约了Dans,Daniel出来。其实能够有人陪你说话,发牢骚,做蠢事,不论是谁,终究是好的。不过这是后来才慢慢咀嚼出来的东西。
我只知道自己社交圈很广,可是我不合群。在新电脑里,写着似是而非的关于他的事情。有的时候凌晨三点会突然开始饿,那种胃直直伸到嗓子眼,仿佛填不满的饿。土豆削皮,切丝,打蛋,开火,姜片擦锅,拌上黑胡椒和盐,小火热油,慢慢地煎。
这个菜谱一直在我脑子里,但是第一次做,是因为梦。
六月九号谢师宴,我和珊姐干了两杯。那是我第一次喝酒,为了谢谢她在Jonus面前对我的袒护,和两年里对我的照顾。那天我一直让服务员帮我开酒,夹了两次菜,肚子里剩下的位置全都留给了酒。其实酒不好喝,喝酒也不能麻痹神经,它只会损伤胃黏膜,而且你会发臭,脸色涨红,变丑。当然我没有最后这一条。
但它可以让你的情感宣泄,在个人立场上理直气壮,气盖山河。
宿醉的晚上,我梦见了毕业典礼。
一个像是树人和一中混杂在一起的校园。阳光很好,照得梦境发白,我看见了树人百日誓师的阶梯,一中红砖白瓦的墙,一个三进三出的迷宫一样的校园,四处砌着拱门,种着低矮的罗汉松和一整片一整片发育不良的剑兰。
他笑着站在门口和我打招呼,我四下张望着,勉强挤了个笑容出来给他。Jonus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样子,转过身拔腿就走。我路过三岁和鸟凡,看着他的手臂垂在一扇圆形的拱门后面。追过去却被他猛地逼近,还是似笑非笑着看着我。我第一次发现他惨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非常刺眼。
我们逃去个没有认识我们的人的地方好不好?
他的皮肤很凉,以前喜欢捏我的脸,我都还记得。
好。
在点头的一瞬间我就明白是梦,但还是想知道要往何处去。我们分开走,来到的第一个拱门,周围有很多腊肠树,一群女孩叽叽喳喳地围着一张木凳。他摸了摸我的头。
飞快地跑过第二个拱门出来,是树人的升旗台,人流中心。他冲过来抓了一下我的手臂就甩开了,像是路过一个不用下车的站台一样。
第三个拱门走出来,是学校的大闸门,他低下头在我耳边笑着说,走。我明白自己的大脑是在重温什么,重温每一个我看到他就欣喜若狂的时刻,每一个他让我误以为我对他来说有些重要的时刻。但是我没有想到,这个梦境在暗示着什么。
人群依旧熙攘,是鹅黄和翠绿的色调,树影,楼房,人声都嘈嘈杂杂地重叠在一起,只有我的周围特别静,像是要迎合那个白得不像话的日光一样。
他看着我呆呆地不动,笑着问怎么了。
我僵直着身子,阳光太亮,我看不见他眼睛里的神情。
梦醒的时候,我只记得他勾起一边的嘴角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媛儿后来告诉我,他高中三年里的种种。他希望在我身上营造出的成熟男子形象可以投射到媛儿眼里,他发的所有脾气,都是因为和媛儿之间的不顺意。
但是这些,在宿醉的夜里都没有出现。我只知道我很饿,需要吃东西。出锅前切了点小葱花,还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冰牛奶。坐在黑漆漆的房间里,慢慢地吃。
其实人很多时候需要的不是真正抵达胃里的食物,他们需要的是咀嚼,吞咽,让食物随着微小肌肉的震颤缓慢移动地过程,关节和关节摩擦碰撞发出的声音,穿过密密麻麻的神经网络抵达大脑,它不辞辛苦地前来是想告诉你:慢慢来,苦难是永远渡不完的,但是人仍旧有夜夜笙歌的活法。
我坐在餐桌上,吃到了天亮,牛奶喝完了半杯。除了发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更加孤立无援,一无所获。
但是出去跑一圈回来,拉开冰箱的门,还是有红壤的冰西瓜等着我舀上一大口,然后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