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第三话 回生 ...
-
繁华已逝,过眼云烟都长成了一地枯草。在坟前久久徘徊的故友都是未亡人。
他十岁那年的夜里,听着娘亲讲巫冶城曾经的繁华种种,在二十岁那年亲眼目睹了它在千疮百孔后的坍塌。陆贡将自己的整个身心都融入了这座历经世代却在朝夕间毁于一旦的土地中。“尧国、幽明族勾结叛乱,在奚国境内的巫冶城埋下诅咒,以命抵命。”他瘦弱的脊背瑟瑟发抖,在冰冷的牢狱里草草写下几个字。陆贡是巫冶城的叛徒,奚国众城百姓皆知。他身为巫冶城城主之子,奚王最信任的伴读侍郎,却暗通在奚国为质的幽明族公主,在巫冶城城央处埋下诅咒,这种下的祸根直接导致满城瘟疫,死伤无数。城主之妻陆氏将儿子吊在城楼前痛打三百鞭后将他丢在了空无一人的死牢中,因此避开了灾难。等陆贡逃出监牢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好似惨烈的人间地狱,到处燃烧着不灭的恶火,到处都是因灾病不适痛得在地上打滚的人们。城楼已塌,是奚王下令将这座瘟疫罪恶之源的城市烧毁。陆贡寻遍全城,在自己家中见到自缢而死的父亲,在城中的监斩台上见到被万剑刺死的母亲,万念俱灰之下他看到了已经攻破奚国领地多数的尧国军队的人马来犯,便以自己是巫冶城的继承人身份,开启了曾经父亲曾明令警告他禁止使用的毒幻咒,他焚毁了自己的半张脸作为引子,以自己的切身性命去设下巨大诅咒,霎时间黑雾弥漫,整座城池都掩埋在模糊的视野之下,浓雾过后,尧国的军队消失了,破碎不堪的巫冶城残骸也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地黄土,随着风的拂动而逐渐隐没了痕迹。
说起诅咒,幽明族的族长之首也不过是巫冶城曾经的后人,最强的诅咒是下咒之人以自身性命相抵。从那以后,陆贡的外貌常年不变,不老不伤,寿命却渐逢油尽灯枯之际。
他在尧国最不引人注意的边城清城山上落脚,用毒幻咒的幻影之术在山顶之上建造了一座如曾经般繁华的巫冶城池,每夜听着袅袅笙歌,每日看着山中寂景,独自蹉跎了二十年。
他每日都会做的事情就是喂养一只常年栖息在他脚边的小兽。本是山中常见的一只赤尾狐狸,陆贡偶然间见它被一只野虎咬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就顺手将它抱在怀里喂了点灵药,不需几日,小狐狸便养好了伤口,一直陪伴在陆贡身边十几年,身形竟比一般红狐大了三倍之多。
边城百姓一连几日都在热议着相同的见闻,凌云社殒亡,根据现场的打斗迹象来看似乎是社内起冲突,发生了一起自相残杀的乱战,导致凌云社众人最后无一人生还。更为奇怪的是在凌云社毁灭的第二天清城山竟恢复了以往的山清水秀,天明澄澈,丝毫不见一点阴重环绕。
“果然是山上的神仙都看不惯凌云社的作风呢。”人们纷纷叹言道。
城内一处不起眼的古旧探查房管事在晦暗的屋檐脚下望着远处的清城山,并不认同大多人的言论,暗想:“难道他已经走了吗?”
能认识陆贡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契机,五年前自己的妻儿冲撞了凌云社社主,儿子被废去了双手,妻子咽了气,在求医无门的窘境下想上山寻死,却在山中名为狐狸洞的地方遇到了陆贡,陆贡对他承诺可以医好儿子的废手,只要他用探查房手下为自己办件事,管事跪地应允,隔天见到儿子完好无损的双手后,又一次见到了那位神医陆贡。陆贡的要求却着实令他惊讶。
陆贡要他去尧王宫里偷一个死人的尸体。
尧国看似在灭奚后越发昌盛,一举取代奚国曾经的地位,成为远近第一强国,实则阴谋暗涌,皇族朝臣的支柱已逐渐被利欲熏心啃食干净。尧王因巫冶城一战军队莫名的消失败北而日夜思虑过重,身心疲惫想要退居朝政,自己的储君之位却早已被众皇子虎视眈眈地蓄谋已久。
自己最喜爱的王后之子忽染怪病,而三皇子秦骜首次参政就灭了幽明一族,收复土地。尧王经过慎重考虑,加上军师公良裕的举荐,于朝堂之上立秦骜为储君,在日后即可继任尧国君主之位。身为将门之后的王后不服,暗中部署亲卫,在秦骜参加储君之礼的夜晚,将他唯一的年仅五岁的女儿小郡主秦馥暗杀,当秦骜从大典上返回宫殿,看到的是女儿的尸体,暴怒如雷,当晚事情败露的王后在被投入大牢之前朝着他狞笑道:“你以为,为了争夺储君之位,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吗?”
秦馥是已逝的皇子妃留下的唯一血脉,是深宫之中以冰冷无情著称的三皇子秦骜仅存的怜爱牵挂。然而他为了储君之位,最终失去了女儿。在储君典礼之后的三日举行的郡主祭祀大典,被一众侍卫抬上大典高台中央的竟是一副空棺!当秦骜想最后再看一眼女儿的遗容时,映入眼帘的却是空空荡荡的狭棺。郡主的遗体在短短三日之内竟然被不知是何人偷走,秦骜盛怒之下,将抬棺的几个侍卫全部踢进了本应祭祀郡主的熊熊烈火之中,可无论如何也了却不了他的惊怒与神伤。
这郡主的尸身正是被边城的探查房管事设计偷走的,他为了完成陆贡的要求,里应外合买通了一个储君殿内的宫女,让她迷昏了一个看管郡主遗体的侍卫,借机盗走了郡主遗体,交给了在宫内等待已久的探查房手下。在事成之后宫女拿着赏金选择了出宫嫁人。探查房在做完这件事后,将郡主尸身交给陆贡,为了避风头,彻底收手,不再接什么生意而逐年落魄。如今已过了五年,探查房的管事依旧不知晓陆贡要一个死人的尸身究竟想做什么。
清城山一如往常,郁郁葱葱,天晴明媚,边城县令听闻百姓中传言道是山中的神仙驱赶了凌云社后便下令在清城山上建一座寺庙,供百姓日常供奉。只是这山中已经没有了一座古城的巍峨幻象,没有了一个在山中日夜思家醉生梦死的孤客。
陆贡在凌云社覆灭的当晚就带着刚收下的一个名唤阿七的随从一同准备下山。
当阿七随陆贡到狐狸洞里一探究竟时,惊异地发现名为狐狸洞,实则却是个布置奢华,重罗锦缎的暗天府邸。府邸空空,只有中间放置着一架奇异的冰棺。他屏住呼吸走上前去,见到冰棺之中躺着一个十岁左右身形的少女,面色苍白,唇无血色,身上只裹了件绸制单衣,仿佛一个与自己相隔甚远的缥缈生灵。
阿七回过头,看到陆贡正笑盈盈地望着自己,似乎是在欣赏自己惊诧的表情。他自知举止不当,便稍退一步,不再抬头。陆贡收了笑容,眉眼之间一贯如常的紧锁烦愁,喃喃自语:“这应是最后一次了。”
“什么?”阿七发问,以为陆贡是在向自己说话。
陆贡敛眉不语,向脚边名唤毒盅的异兽招了招手,异兽便轻盈地纵身一跃,四腿立于冰棺之上,乖巧地闭上眼睛将头伸到陆贡摊开的手边。陆贡的左手拿着一把银制小刀,刀锋锐利,反着漆光。阿七忍不住抬头看向陆贡,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见陆贡一手拿着小刀,另一只手握住异兽的头颅,不断凑近,阿七顿时感觉声音哑在了嗓子眼里,他一把捂住自己的嘴巴,眼睁睁地看到陆贡用小刀在异兽的脖子上划了一道不深不浅的伤口。
不断有深褐色的血水往外涌出,陆贡掀开冰棺的盖子,异兽正好跳到了棺里面少女的身上,它像是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十分娴熟地跑到少女的嘴边,将自己的伤口凑到她的唇上。一滴一滴的血不断涌入少女的嘴中,此时她并不像是个没有意识一般的死人,而是主动地在吮吸异兽的血。
“这,这是那些恶人之血?”阿七的声音发抖,攥紧了双手。
“没错,我取那些人的血,喂养这只毒盅,就是想要救活这个已死之人。”
“她真的已经死啦?”阿七眼神惊恐地望着那个仿佛活死人一般机械地重复着吮吸动作的少女。
“我已经治了她五年了,”陆贡侧身回头看阿七,表情不清不楚,眼神明明灭灭:“相信死人也可以生长吗?刚到这里时,她只有五岁,现在大约十岁了,也该醒了。”
“醒?”阿七心里想,“你想让她醒过来?用那些恶人的血液真的可以治好她吗?”
“你就在这里守着。”陆贡落下这么一句,便抱着异兽走开了。
山中的夜里寒凉,阿七抱着自己的手臂坐在洞边渐渐睡去,半梦半醒之间看到什么白色的影子在自己的身前晃动,顿时来了精神,恢复意识,睁大双眼,刚才还在棺中躺着的少女此时正聘聘婷婷站在自己眼前,嘴边还残留点点血迹。她眸中似火,脸色苍白,但那表情却像是要将自己的魂魄吸附了一般,阿七吓得大声尖叫:“你是谁?!”
陆贡闻声从狐狸洞深处赶过来,看到站在眼前的少女,看着懵懂无知,不断做着些诡异的举动,眼中却藏带着深仇血恨,整个身体像是扭打成了两段。再看附在洞壁上的阿七,张着嘴巴,满头冷汗,吓得脸色比死而复生的少女还要惨白。
待陆贡为少女输送了些功力之后她终于渐渐安静下来,只是坐在那里,眼神空洞涣散,面无表情,但阿七确切地能听到她不紧不慢的呼吸声,确认此时她应该是个“活人”。
“她不能说话吗?”阿七问道。
陆贡摇了摇头,说:“现在还不能,还很虚弱,恶人的血一时间也不是那么容易消化的。”
阿七看着陆贡若有所思的模样,开始没话找话:“她,有名字吗?”
阿七第一次看到陆贡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神情,半是悲伤半是温柔,最后都化成了复杂的一笑:“唤她敕铃。”
巫冶城里一汪敕水湖边,被人摇响的战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