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四话 讳事 ...
-
雕梁画栋,笔飞墨染,宫中的雅致之景,都逃不过画师的一双锐眼。
细触的笔法在宣纸上层层浸润,随着手腕的力度不断改变,无暇的一张纸上渐渐有了笔痕。每每抬起头看着眼前卧在宽大雕花椅上的雍容美人,他下笔的力道便不受控制,一不小心竟将画纸上戳了个窟窿。
画师不动声色,静声道:“娘娘,画好了。”
“呈上来吧。”美人的声音已有了倦意,暂用长长的拂袖捂住口鼻打了个呵欠。
侧身而立的婢女听闻后迈着小步,低头走到画师面前,双手接过画卷,忍不住抬眉瞧了一眼,顿时定在原地,愣愣地看着画面移不开视线,双手微微颤抖。
“还不快拿过来,发什么呆。”美人似怨,音色透着凉意。
婢女慌忙一路小跑,双手抬过头顶,将画呈给卧在宽椅上的女子,闭上眼睛等待她的反应。
画师所画的的确是眼前这个螓首蛾眉的貌美女娥,只是却不是正躺在雕花木椅上悠然浅笑的模样,而是站立在画中,蹙着双眉,嘴角含着丝蔑笑,而双眼是用红色颜料描绘,赤红的血色与此时看着画的她如出一辙。画在女子旁边的一口狭隅的枯井,井口的碎石开裂,渗出的水竟像是氤氲着点点泪意。
“你这画的是什么?!”美人将画纸狠狠地摔在桌上,一杯热茶被扑倒在一旁婢女光洁的手臂上,热水涟涟,她被烫得生疼却不敢出声,紧咬着双唇。一屋子的婢女都蓦然跪在地上,齐声说:“融妃娘娘息怒!”
画师笑着,笑得惨然,眉宇间深深的皱纹像是饱含着无数未眠日夜的叹息,敛衣抬眸,挺身站在融妃面前,凄凄地说:“在下画得不就是蛇蝎心肠的您吗?还有小女梁蔚雨。”
融妃神色狐疑,再低头看看那被茶水湿透的残碎画卷,未干的墨迹铺散开来,那殷红的双目尤为煞人。
“我本姓梁,小女年方十七初入这宫中,幸得太子宠幸,却遭你记恨,一时间言语上冲撞了你,你便命人将她投入那后宫枯井之中,可怜我那夫人,成亲三年才得一女,就被你这毒妇给活活糟蹋了,三日前她旧疾复发,就这么去了。”画师所言,句句惊心,满屋子的婢女不禁心生同情,想到梁蔚雨临死前的凄惨模样,又惊惧万分,纷纷埋下头,不敢让半丝喘气的粗声入了融妃的耳。
那女子像是看惯了这出戏码,正了正衣襟,一双纤纤素手按在椅梁上,指节渐渐发白,望着那满眼是泪,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画师,冷笑道:“真是个没用的父亲,”随意地招了招手,说:“来人啊,将这意图羞辱我的佞臣拿下!”
门口的侍卫闻声进殿,见到眼下的场景都心中了然,挥剑将画师拿下,他没有半分挣扎,闭着眼睛,眼前却不是遮天的黑幕,而是女儿娇然盼笑的样子,柔声对自己说道:“父亲,你把太子殿下画得这样好,我倒是想入宫看看他真正的模样。”
唉,究其因是自己害了她。
画师被处死的那天正午,融妃正在听轩殿里悠闲地吃着一粒粒的冰晶葡萄,这葡萄是稀有的进贡产品,颗颗饱满光滑,表皮泛着紫红的浓郁色泽,入口一抿,唇齿留香。她看着眼前给她扇扇子扇到手腕酸痛,满头大汗的婢女,忽然想起了很久以前似是自己也有这么个时候,那阵子天气寒冷,自己只能穿着单衣,在公主的院落前打扫落叶,最羡慕的就是替公主拿暖炉生火的上等婢女,经过她身边的时候身后都像是飘着一丝残留的热气。
到尧国已经是第几个年头了?融妃陷入沉思,细细数了数,有整十年了吗?或许是现在的日子过得太过安逸了,让她无需动什么脑子去在艰难的缝隙中求生,故乡的殒灭才映刻在心里,而如今她登上了敌国的高位,外面的战乱已经与自己无关,每日享受着众多下人的服侍,享受着同太子一样标准的饮食起居,虽说只是个侧妃身份,但她心里清楚这样的生活是自己虚假而高贵的身份换来的。
她不耐烦地朝那个筋疲力竭的婢女摆了摆手,轻语:“下去吧,换个人来。”
婢女感激涕零,行了个礼,举着僵硬的手腕下了台阶。
幽明一族,早已在十年前被曾经的战友尧国一举歼灭,全部族人客死他乡。在被荒漠覆盖的战争中唯一幸存下来的是幽明族最不起眼的一直默默无闻的一个下等婢女。这都要感谢当年还是尧国的三皇子,年仅二十一岁的秦骜。秦骜身为三皇子的时候,在尧国的生活是并不好受的,他年幼丧母,与皇族众人都不亲近。何况他的母亲是尧王当年征战之时,误入军帐的下等军妓!那女子怀了龙胎才幸免于难,生下小皇子后就被分配到劳役院受尽了折磨,没熬过一个冬天就病逝了。三皇子出生在秋末冬初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而他的母亲却在那年的隆冬惨死在积雪的寒冷破屋里,那时候他还不会说话。小皇子体弱,尧王看他还算是虚心学习的模样就把小皇子分配到了王后的府邸,让她暂为照看。
王后的儿子秦勉是尧国的大皇子,一出生时就被冠以封号,众臣都等着他弱冠之年顺理成章封为太子的时刻。在学识,骑射等方面都有一番造诣,而居住在王后府邸的秦骜更像是大皇子身边一个卑微的伴读。没有人会关心他的想法,他的学习进度,大皇子学剩下的书籍,他就在无聊的夜晚借着窗外羸弱的月光浅浅读下去。没有人会说他天生聪慧,适合理政,幸而王后曾经是个温柔贤淑的大家闺秀,日夜见到秦骜那双如同他生母那般充满诡计不详的媚眼,只是压抑住内心的愤愤,表面不露声色,但却绝不会在秦骜面前展露一丝笑颜。
他并不是一个突出的存在,甚至尧王都偶尔会淡忘自己还有这样一个儿子,宫中有什么赏赐很少会分给他,各类盛宴数不胜数却很少会出现他的身影。尧王的子女不多,只有三男两女,唯独秦骜,没有自己的住处,没有半个闲职。
让众人心中对三皇子留有印象的是一次皇子的考核,尧王日思夜想如何攻破幽明族,大皇子带兵两次攻打都与幽明族对峙不下,甚至损兵超过半数。这时公良府年少有为的臣子公良裕上前举荐,不如给在兵法考试中一直成绩颇优的三皇子一次机会,毕竟他不过小大皇子两岁,同样是年少气盛,充盈着爱国心切的想法,想要得到什么机会去证明自己。
这段历史的确值得纪念,三皇子秦骜首次带兵,仅仅三个月就将幽明族军队围剿得弹尽粮绝,不剩一兵一甲。顺势攻打进城内,不过是些残喘的老弱妇孺,便将他们一并捆绑,发配到了边远荒漠做苦力。
这场战事的结局有人欢喜有人忧愁,三皇子有了赏地和封号,公良裕被任命为尧国军队军师,继承了他父亲的名号。尧王不过是责备了大皇子秦勉几句,谁曾想第二天秦勉竟闭门不出不见任何人,就连他的母亲也不让近门。三日之后,当怒极的尧王命人撬开房门后,见到眼前的大皇子像是得了失心疯一般毫无意识,时而痴傻呆笑,时而悲切呼号。任谁唤他的名字都不应答,被众人看急了竟然赤拳捶打他的亲生母亲。尧王一夜之间苍老骤多,两鬓斑白,思虑深重,请了天下众多名医都医不好皇子的病。许多医生也因此而殒命,后来一个胆大的小神医在看过皇子的病症举止后,斗胆进言,说这似乎不是普通的病痛,而是被人刻意而为的诅咒。
尧王听后,冷汗涟涟,他想到的不是被尧国攻破的幽明族,而是几年前同幽明族联合一起攻打的奚国。他虽然未亲身经历那次战争,但他亲点的兵马都消失在了奚国巫冶城境内,现在巫冶城的诅咒难道又波及到了自己的儿子身上?
从那以后尧王告病,接连几个月都不上早朝,众臣谏言,不如先立下储君,让储君替尧王处理政务。尧王看看自己的几个孩子,大皇子病重,五皇子尚且年幼,只得任命刚刚立下战功的三皇子秦骜为储君。
秦骜得到储君的位置,在外人看来,他依旧是捡来大皇子本该拥有的东西,人人都说他幸运,自己受他人举荐得到机会征战,军师献计,才能一举攻破幽明族,又是趁着秦勉得病,才得到了尧国的储君之位。然而,大多数人的以为却不一定是正确的,知晓真相的人其中一个就是此时身为太子侧妃的纪融。
纪融不过是幽明族的一个下等婢女,幽明族是母系社会,只有出生卑微,手无灵力或家里犯过重罪的人才会去做下等的奴仆。幽明族的献祭之礼在奚国覆灭后被越传越神,可能这是大陆之上唯一仅存下来的神秘的天赋神力。幽明族只有二十岁以下的族长之女才能施展献祭之礼,当年在奚国境内名声坏的沸沸扬扬的幽明族正牌公主已经年近三十,说到底已经没有幽明族的灵力了。幽明族面临破国之灾,此时尧国来犯,襁褓中的族长之女根本无法保全。纪融在战乱的时候偷来了公主身上象征着灵力的翡翠笛子,本想有机会逃出去能换点银子保命,谁知一个小小的东西竟给自己日后的生活种下了决定性的因源。
她在被押送的途中受本族长老的指使,冒充了幽明族公主,年方十五,正巧尧国军中的人在四处寻觅会献祭之礼的人,她便适时挺身而出,言明自己会此诅咒之术。她为了自己的私心,此前虽然从未施展过献祭之礼,却对尧国将军谎称献祭之礼需要本族人的鲜血祭祀。在囚车中的人都忐忐忑忑地等待纪融能带给他们一丝活命的曙光,谁曾料想最后只落得伸着自己的项上人头欣赏着砍刀凄冷光芒的一次幻灭的凝眸。
纪融再次看到自己囚车上的伙伴时是盛放在面前的一盆鲜血,足足十人。她想着囚车上的猥琐男子对自己表露出的贪婪神情,在心中安慰自己,自己身份卑微,他们活命之后也不会有所感激,说不准还会把自己卖掉……
纪融是个聪明人,拿着那只小笛子思考了几时,冥想幼时见到公主施展献祭诅咒的模样,心中已有了准备。她知晓这一切的行动都来自此次战事的背后主使尧国三皇子秦骜,他灭了幽明族,但纪融却想感谢他,是他让自己摆脱了奴役的身份,以公主的姿态去秘密进行一场别样的献祭之礼。
在献祭之礼的四日后,大皇子莫名得了失心疯,在战事中苟活下来的纪融飞上枝头,成为了皇子侧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