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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话 旧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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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浮云似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杜甫《可叹诗》
听过从遥远之处传过来的丝丝弦音吗?就是选择落在心间柔弱的一触,在仓惶逃离之际,依旧不堪入耳。废旧的草堂,燃烧着的枯枝让倒在地上的阿箬渐渐有了知觉,高烧不退的三天使得讨饭的乞丐对自己产生了同情,昨日寒凉,他丢给自己半个冷窝头,又四处寻觅草木,点起这一堆旺火。安静地睡了一夜,清冷的日头映射出的光将角落里的阴影吞噬后,她缓缓坐起身,望着这快要熄灭的暖意,蹭了点煤灰徒手抹在脸上。
正逢乱世,国破家亡本就容易,可为何偏偏是自己。
一个未被封死的狗洞救了自己,阿箬躲过了杀手,在一处由于前几日连绵的雨而倒塌的屋檐后藏着,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二娘,弟弟和妹妹被闪着波纹的刀剑杀死,血溅白墙之后徒留一片狼藉。“禀报少主,兰家上下一共三十四口人,全都在这里了,”“三十四口?兰家也不过是个破败的家族啊。”“只是……兰家的大小姐不见了!”“慌什么,不过是个小女子,走便走了,跟我提着她爹的人头去见军师吧。”
暴雨已过,远空的垂云似是已经压至到她的喉咙,阿箬觉得此时此刻竟难以呼吸,仰视着众人离去后的冲天火光,拭去不自觉流下的两行清泪,没有意识昏倒在了路边。她是被一个好心的哑巴乞丐捡回到草堂去的。蓬头垢面的乞丐用手比划着告诉她,她的嗓子被熏哑了,可能有好几天说不出话。她在一群乞丐蜗居的地方昏睡了三天,醒来后狼吞虎咽地吃下乞丐施舍给她的食物,熄灭了那簇火堆,把身上值钱的首饰都送给了乞丐后,离开了草堂。阿箬想着,她知道自己有地方可去。
兰家是尧国的边陲小城里的大户人家,祖上三代为官,在父亲这代失势,只因他在朝堂之上当众顶撞如今权势一手遮天的军师公良裕,就被贬为庶民,匆匆搬离了京城。这才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兰家便只剩下个废墟一般的空壳。阿箬穿着一身破旧的乞丐服,将长发高高束起,戴了个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斗笠,匆匆远离了家中附近正被盘查着的一带。
“凌,云,社。”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地念着这三个字,眼神里的温度渐渐冷却下来。“如此清雅之名却偏偏在做一些杀人放火的勾当,充其量不过是被军师公良裕控制的傀儡组织。”三日前她曾无意间看到半夜难以入眠的父亲伏在书案前写奏章状告在边城为所欲为的凌云社,没想到不过短短三日便落得这般下场。阿箬咬着嘴唇,无意间渗出血水,在冷冷的日光下,衬托得整张脸惨白如纸。
她走遍了边城大大小小的镖局,暗坊,无人可以接受她的请求,任谁听过她的言语前几句,便急迫地将她请出门外,关紧房门,连带着门梢都在怯怯发抖。阿箬便不回头地继续走,当她走进一处已经落魄的古旧探查房时,那里的管事老者是第一个听她把话说完的人。老者沉思了许久,凹陷在皱纹里的眼眶干枯且萎缩,不妨碍点点光亮投射到阿箬早已绝望万分的心上。他说:“把凌云社给除掉,这种活我们不能接。”
阿箬点点头,正要起身离开,老者犹豫了一下又开口道:“倘若您执意如此,我可以给你推荐个好去处。”
她望着老者,略有失神,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哑声说道:“只要能除掉凌云社,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清城山狐狸洞,那里的人可以帮助你。”
清城山的狐狸洞,阿箬在边城已居住一年之久,却从未听过清城山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况且清城山阴气过重,常年瘴气缭绕,地势陡峭蜿蜒,很少会有人涉足那里。阿箬不知此行会花费多长时间亦或是能否还活着命回来,在她心中都已经别无选择。
从正午到傍晚,她依旧是在清城山的周围兜圈子,眼前一片迷雾,一直找不到一个突破的入口。阿箬卸下越发沉重的斗笠,瘫坐在一块顽石上,不知不觉打了个盹儿,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抬眸睁眼,眼前的迷雾忽然间全部都消失了,月明星稀,晃晃挂在澄澈的夜空之上。阿箬不禁目瞪口呆,环顾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一处荆棘丛生的小路。像是被下了蛊一般,她偏偏抬脚走进了这条小路,不顾被常年顽劣生长的荆棘刺痛的双腿,耳边听着飞禽走兽呜咽的鸣叫,心里反复叨念着家人,祈求他们的保佑,蓦然间,她竟徒步走出了这片荒芜之路,眼前分明俯瞰着一座巨大的城池!
城墙的一砖一瓦不是尧国现有的常见砖石,通体乌黑,不见一丝缝隙,筑高台而望去,看不清入口在何处,唯有中央屹立着的一块牌匾,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几个大字:巫冶城。狐狸洞?巫冶城?阿箬仰头看着眼前气势不倒的可媲美铜墙铁壁的城楼,顿时哑然,呆呆地定在原地,用手揉了揉眼睛。
只是驻留了片刻,阿箬便径直向前走去,她的脚步很慢,发力越是瘫软,但却未有停下来的痕迹。她越走越发现眼前重又出现了迷雾,这迷雾比午后的还要深重,像是团团乌黑的阴云将她周身紧紧包裹。阿箬加快了脚步,闭着眼睛向前跑去,等到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刚才那团瘴气已经不见了,眼前的城池也消失了,冷意渐渐漫延全身,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男人,锦衣华服,整个脸庞却隐藏在浓重阴影之中。
“你,你就是狐狸洞的主人?”阿箬脱口而出。她忽觉脚边一阵疼痛,低头一看吓得后退了两步,怔怔地立着。那是一只比狐狸还要大三倍的异兽,黑色的皮毛,尖利的獠牙,而面皮上分明长着一张人脸!阿箬坐倒在地上,感觉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再定睛一看,人脸影影绰绰,上面是狐狸的尖嘴,正不停向她腿边蹭着,想要闻闻她的味道。
“兰家大小姐,兰箬飞,想不到你竟能找到这里。”清灵之音,细听含着一丝谑笑,是正在看好戏的人。阿箬寻着声音抬头,站在眼前的男人低眉望着她,狭长的眼角带着斑斑猩红,半张右脸都有被烈火灼伤的伤口。“是刚受伤吗?”阿箬心里疑惑,“为什么这伤口看起来如此新鲜,但却未流淌下半点血迹?”
“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叫什么名字?”阿箬站了起来,定了定心神后问道。
他招了招手,那头小兽便乖巧地走到他衣袖后面,静下声来。“巫冶城陆贡。一直在此静候兰大小姐的到来。”
“你能帮我除掉凌云社吗?杀光他们所有人?”阿箬急切发问,一字一句都沾惹了仇意。
“可以。”
“好,你有什么条件?”阿箬自知如此痛快答应的人必然还有后话等待着自己。
“很简单,我要你心头三滴血,来喂养我的毒兽。”陆贡稍稍俯下身拍了拍那只小兽的脑袋,它竟收敛了自己的獠牙,前爪一伸,趴在了地上。
“你是要我的命?”阿箬沉声问道。她心里早已准备了一千次去赴死,但当她看到那头异兽的模样时,又不禁浑身发抖地害怕起来。
“兰大小姐是个聪明的人,世间上的人都很少会懂得等价交换的道理,毕竟闲财已经没有了,能达成自己心愿的只有自己。”陆贡笑着说,“当然,我会让你看到凌云社里所有人的死,在你死去之前。”
阿箬想起自己年迈的父亲,一次次不惜以命去碰撞朝堂之上的王权势力,当家人受到威胁时,还是选择退居到了边壤之地,即便如此在这乱世之中还是无法保全一家人。她曾以为父亲是怯懦的,当她看到他半夜伏在书案前,手紧握着笔,写下铿锵字句时,她心中又充满了愧意。原来她自己才是胆小鼠辈,靠着一个狗洞偷生,眼看着全家人被杀光,被大火泯灭了所有痕迹,自己却无能为力。眼下她只有一个选择了,也许是为时已晚,不过亡羊补牢,她还是想要试一试。
阿箬紧攥着双手,点点头,说:“好,我愿意。”
陆贡看着眼前瘦弱的女孩眼中明明灭灭的变化,心下了然,他微微一笑,一手拂袖在她眼前一挥,说道:“明日一早,你便会看到你想要的。”
阿箬感觉自己睡了很长时间,但意识还尚存一丝,恍恍惚惚觉得浑身湿冷,身下突突凹凹,十分不适。她吸了一口冷气,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置身睡在一块石头上,清城山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她心里一惊,伸手去摸了摸身下的大石头,发现这正是昨日在山脚打盹休息的地方。环顾四周,哪有什么荆棘路,巫冶城,这里只是一座空山!
“醒了?”耳后一个朗朗之音响起,阿箬慌张地闻声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青衣灼目的少年公子,脸庞稚气未脱,年龄似与自己不相上下,哪见什么阴眉狭目,被烧毁的半张脸。只见少年双手一聚,微微俯身鞠了一躬,笑声说道:“在下陆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