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的童话》黄一晃

4、往事如风（2）

　　我和陆然分开的那天，没有山无棱，没有天地合，没有漫天风雪，甚至连刮个风下个雨都没有。

　　很平常的一天。这平常刺痛我的心扉，像针一样，从皮肤表面直达心脏，痛，真痛。

　　平常到我都不能借助天气来渲染一下我内心的悲戚，只能任凭记忆添油加醋来丑化这一天的模样，以衬托我的悲伤。

　　因此那天虽然平常，可是天上有很多朵特别丑的云，有碍观瞻，落日也巨丑，像个煮了三天三夜的咸鸭蛋的蛋黄，倒胃口。

　　你看我又扯远了。我是想说，时间的力量啊，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你不得不认，也不得不服。

　　算了吧。执着的人容易不快乐。

　　当我们的主角老陈从菜市场回来的时候，我们排着队在门后欢呼，可没吓坏他。

　　当年老陈作为政教处主任的时候，吓人案例数不胜数。他特别喜欢在早晚自习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偷窥我们，有时候教室里书声琅琅，我就觉得整个人都浮在一片声音之上，好像很飘，很梦幻，嘴里念念有词，脑子里已经糊成一片了。

　　好吧可能只是困了。我就想抬头看看窗外的苍穹碧树以及偶尔翩翩而过的帅哥什么的，不经意就看到老陆的脸，瞪着大眼睛，笑容诡异，也许他的笑本身是正常的，但是如此出其不意地通过空气传到我眼中就很惊人，看得我七魂六魄都要下岗了。

　　后来我们就趁着某次大扫除360度整顿教室的仪容仪表的时候把窗户贴上了窗纸。文艺委员亲自上场贴的，人家心灵手巧的程度不是你能想象的，据说微雕也是会一点的，总之严丝合缝，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后来文艺委员去做了微整形医生，帮单眼皮顾客往眼皮埋线，活好生意好。那你看那个窗纸贴得很安全了吧。

　　结果我们低估了老陈的手段，人家给戳了两个窟窿，以后你要是再不经意看窗外的风景，很有可能看到窗户上吊着两只大眼珠子，分分钟要人命的。

　　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今天我们商量着要震一震老陈，就让陆渊先把他支出去，然后我们到齐了躲在门后唬一下他。没想到唬哭了。

　　老陈当年可是外号希特勒的人，缴获多少少男少女的情书，扼杀了多少破土而出的爱情的萌芽，又用鞋板打了多少调皮捣蛋鬼的屁股。

　　陈要在操场幽会被他巡逻逮住都抓回办公室用鞋底打屁股，还通报了女生的家长，直接搅黄了陈要萌芽的爱情，严重恶化了父子关系。不知道怎么还被散播出去了，结果以后没有女生敢跟陈要谈恋爱，甚至都不敢走太近，只有我这个在他眼里肤不白貌不美没有大长腿柴火妞跟他称兄道弟了。

　　于是叛逆少年陈要就开始沉迷电子小说了。从唐家三少到江南到南派三叔到当年明月，一部又一部，每天低头捧着个手机在看，跟走火入魔了似的。

　　作为同桌，作为一个被他抓住小辫子的同桌——我的考试宝典的封面之下其实是从书屋里租来的各种言情小说。而且他从我霸占窗边的位置多次观察陆然推断出了我暗戳戳的爱恋，谁说男孩子想象力不好的？明明只是蛛丝马迹硬被连成成了密不透风风的网。

　　所以我割地赔款丧权辱国听候差遣，就为了伺候陈少爷高兴不要“不小心”说漏嘴，因为我不敢像他一样得罪老陆，毕竟没有一个叫“陈青空”的爹啊。

　　所以当他看手机的时候，我要打起十二分精神给他放风。

　　寒来暑往，秋收春种，我的听觉和视觉无形中大大提高。

　　不过，要不说冰水为之而寒于水呢，小陈毕竟是老陈生的，在老奸巨猾这一点上天赋异禀，后天又坚持修行。

　　老陈和小陈斗智斗勇，从来都是完败的，老陈只能在淫威和武力上取胜，总之三年都没有抓到小陈的手机，虽然这其中也有我这个帮凶在发挥作用，但我给予的都是微不足道的力量。关键还是队友是大神。

　　其中有三次印象很深刻，在我浩如烟海的记忆中浓墨重彩，无法忘怀。

　　第一次，因为我和陈要坐在靠窗的位置，我们的座位是紧挨着的，他靠走道我靠墙。

　　某天早自习，大家都精气十足地背着绕口的古文。他突然从桌子底下塞个东西到我膝盖上，我急忙用膝盖顶到桌底以防掉下去，这时老陈就从后门来到了我们面前，带走了陈要。我还在那面不改色摇头晃脑的“噫吁戏，危乎高哉。”

　　果然我的好演技不是一蹴而就的，还是有历史背景的。在这里感谢恩师陈要培养。

　　等他们一出教室我就把陈要手机转移到口袋了。

　　后来我成了一个外贸从业者，也就是懂点外语的销售，面对客户的百般刁难，我总能面不改色，从容面对，同事们都夸我心理素质好。这都是有渊源的。要不是我智商不太高，我的心理素质有望被选中当特种兵啊双面间谍啊之类高难度职业。

　　没几分钟，陈要被放回来了，因为老陈搜了一遍没搜到作案证据。

　　我当时非常好奇，“陈要，你怎么知道老陈进来了？”因为我毫无知觉。

　　“如果你十几年都在防着同一个人的脚步声你也可以的。”陈要淡然地说。

　　我明白了，这和卖油翁的“唯手熟尔”是异曲同工，这叫“唯耳熟尔”。

　　第二次，因为老陈离婚了，学校里的事也忙，老陈家基本不开火的，所以陈要都在学校食堂里吃。但他也不大正经吃饭，总吃零食，基本上都是“北京方便面”“小浣熊”这种，吃完就把袋子往桌洞一塞。

　　那会我们的交情就是忽略彼此性别的那种，他的桌洞塞不下零食袋了再清理，我也十分不在意他的脏乱差。有一次学校遭贼了，很多人放在桌洞里的钱——无论是放在小存钱罐还是夹在书本里的都不翼而飞了。只有陈要放在垃圾堆里的钱还静悄悄地睡着呢。你可以想象他的桌洞有多内容丰富，连贼都嫌弃得不愿意多看一眼，这个故事告诉了小偷们，做贼得有不怕脏不怕乱的精神，否则是会与很多财富擦肩而过的。

　　第二次老陈是从前门进来的，陈要眼疾手快利用读书声掩盖把手机藏进了方便面袋子里，老陈带走他搜了一番，严刑逼问，结果还是落空了。

　　第三次，老陈吃了多次亏，精明了，对我有所警惕，把我们俩直接喊进办公室等他，然后他留下来搜我们俩桌子。

　　这次太猝不及防，我以为陈要要落马了，没想到办公室也没老师在，陈要眼珠一转，直接把手机藏在了老陈的文件夹里，文件夹是一个用过的备课教程，估计暂时不会被翻开。然后他又把文件夹原样放回文件框。

　　我目瞪口呆叹为观止五体投地。当时打定主意，以后如果要做坏事可以不带头套不带刀枪但一定要带上陈要。这就是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必备小伙伴啊——反应敏捷、战术灵活、心理素质好。

　　所以这一轮老陈又输了。

　　他什么都没有找到，只能把我俩都骂一顿。可惜我们那会就是俩滚刀肉，针扎不进，油滴不进。我们的口号是不怕骂，我们的精神是要扛骂。

　　总之，当年的老陈就斗不过小陈了。他当年最大的特点就是凶悍且严格。没想到现如今转变成一慈祥的小老头了。

　　他的脸部皱纹堆叠，像极了地理图册上千沟万壑的黄土高原平面图，他眼里那种被成为“气势”的东西仿佛被什么抽走，只留下两滩混浊的水光，脸上弥漫着憨憨又惊喜的笑容。

　　我实在被震惊到了。但我在努力克制我的震惊。如果时光是残忍的，我希望我的表情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