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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过去种种(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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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顶着浓稠的夜色抵达医院的,迈进医院的那一刻,特有的消毒水味钻进我的鼻孔,随之而来的是引入眼帘的大面积的白大褂,以及行色匆匆面色焦虑的家属。
我妈对我姗姗来迟的行为十分不满,每当她对我不满就念叨着“此时有女不如无”,她说还好刘叔叔来得早,不指望我的这顿饭下肚子。我自知理亏,谦虚受批评,一言不发,低头认错。反倒是刘叔叔一个劲替我开脱,说我刚在这公司工作压力大,两头跑,累。
我妈的一生,幸运和不幸在天平的两端各自较量着,互相厮杀着,看似不分伯仲,但我觉得总归是幸运分量比较足。至少她每次嫁的人都是百分百对她好,愿意宠着她,哄着她。这年头,这样的人举着长长的天文望远镜都找不着了。而我妈,手电筒都没拿,就碰上了,还是连接两个。
看完我妈之后,我去问了我妈的主治医生一些相关情况,得知我妈过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心里一块小石头落地。但是还有一块大石头悬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坠落,也不知道一旦坠落该如何去重建它的灾后现场。
想着想着我就走到了老陈的病房门口。
我看到陈要坐在门口的长凳上,双手抱拳互握,放在膝盖上,一颗脑袋垂在上面。我想起了高中那会打排球,也是这样的动作,正好陈要圆溜溜的脑袋,还挺像个排球的。如果他挥动双手,那他的脑袋,不,是排球会飞到哪里呢?会从墙上被反弹回来么?
我还没能得出答案,就发现他旁边还有一个人,女人,中年女人。皮肤白得发光虽然有粉底的功效,细长的丹凤眼,头发黑长直,虽然有染过的痕迹但发质确实不错,营造出了某种效果,就像武侠小说里形容的那样,“发如乌木”,从背面看挺像飘柔广告里的女模特的,就是颧骨有点高,由于该女人偏瘦,脸颊有点凹,所以有点像传说中的……克夫相。
她在跟陈要说话,嘴巴张张合合,陈要却一直保持着发排球的姿势,不抬头,不搭理。对于这种非正常的交流方式(很明显是在表现不耐烦而不是悲伤),我觉得十分蹊跷,不禁猜测个中缘由。莫非陈要被女上司潜规则着?还是他为了给老陈治病借了人家的钱不还?不然以他的性子,不至于这么不礼貌吧?
无论是哪一种,我觉得我都有必要去解救他。我提着准备给老陈的粥,不疾不徐走他他身边坐下,“陈要,干嘛呢?”
陈要听到我的声音猛地抬起头,中年女人也立即盯着我,目光凌厉,我瞬间有一种被人审判着的感觉,弱弱地吞了吞口水,以壮气势,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两者怎么能有因果关系。
“陈要,你女朋友啊?”中年女人说话慢条斯理,却给人一种威严感。
这话问得,我觉得她没什么眼力劲,很明显,一副花花肠子的陈要和痴心女人我,怎么看就像一对了?
“是啊。我女朋友。”陈要往我脖子一勾,我整个身体向他倾斜过去,思想一滞,脑子里冒出无数问号。
发生了什么?难道这个女人真的是要潜规则他的上司?陈要的意思是要我假扮他女朋友击退他不喜欢的女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们多年来双剑合璧的演技今晚就有了喜剧载体了。陈要,我会默契配合你的。来吧,奥斯卡。
“阿姨好,我是陈要的女朋友,邱央。”我伸出一只手,笑眯眯地看着她。
“你好,我是陈要的妈妈,张爱华。”她也用笑眯眯的目光上下打量我,轻轻握住了我的手。
一阵电流伴随着张女士的话在我全身窜开,我怎么感觉触电了呢?陈要的妈妈?晴天霹雳啊。难道是陈要妈妈逼婚。不应当啊这种关头。我用求助且怀疑的眼神看着陈要,陈要点了点头。我猜他肯定没看懂我眼神里包含的意思。
我只想摁住他的头,拿鸡毛掸子打他屁股,然后把我心里储存的所有脏话都赐给他。好吧,这个想法过于邪恶,可行性不高。还是算了吧。不如继续追逐奥斯卡。
“阿姨好,阿姨好,您是来看老陈,哦不,陈叔叔的吧?他今天怎么样?吃了点没?我给他带了点粥。”我示意了一下手里的保温桶。
“小邱你费心了,陈要他爸爸已经吃过了,只是陈要一天没进口食物了,要是你能劝劝他,我就谢谢你了。”她仍是面带笑意。
我只能说她长得比较凶,不管怎么对我笑,我心里都有点怕,总觉得她的笑里隐藏了什么恶意,完全看不出温柔贤惠的感觉。这样看来陈要的长相还是随老陈的比较多,也不是,老陈其实凶的时候也挺吓人的,可能陈要是负负得正的产品,怎么看怎么不正经,随时随地和周围人打成一片。
“不然我们先去看看老陈吧?”我看看陈要,问他。
“跟我来吧。”他拉起我,看都没看他妈妈一眼。
这对母子什么仇什么怨?
病房里老陈已经睡着了,气息微弱,面色干白,五官都像泄了气似的,松松瘪瘪的。
如果我没有见过正当盛年气势汹汹的陆主任,或许此时此刻我不会如此揪心。我知道世间无永生,谁都有可能生老病死,无可抗拒,可是为什么那样精力旺盛管着整个年级纪律的陆主任会变成这个样子,不能挣扎,不能反抗,只有等待,无力的等待。
我的眼里噙着泪水,我努力仰头看天花板,不让它跑出来。陈要把我的脑袋推正,用他的手指帮我摁去眼角的湿润。然后拉着我走出了病房。
病房门口,中年妇女,不,陈要的妈妈还坐在那,面色沉思,也不太好受吧,无论分离了多久,毕竟夫妻一场,毕竟是孩子的爸爸。
她见我们出来,站了起来,声音很小,“小邱,你带陈要去吃口饭吧,我在这儿守着,别把他的胃也饿坏了。”
虽然张爱华女士是陈要的妈妈,是长辈,但是很明显陈要不喜欢他,所以即便尊老爱幼是中华美德,但我还是在态度上选择和陈要同仇敌忾。
我的意思是,我对张女士的态度并不友善。
我朝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拉着陈要的黑色棉袄袖子,朝医院门口走去。他没说话,安安静静跟着我往外走。
冬季的夜,轻霾,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过来,路灯的光晕微弱,陈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想我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是我觉得我得让陈要开心一点,义不容辞。
“陈要,阿姨很年轻啊?我刚刚差点以为……”我差点脱口而出。
“以为什么?”他接过我刹住的话。
“……以为她是你同事。”为了保命,我撒了个谎。
“好像从来没有听你提过你妈妈?”我以为他妈妈和我爸爸去了同一个地方呢,所以从来都没有问过。
“因为没什么好提的。”他淡淡说道。
“哦。你为什么跟你妈说我是你女朋友?”我十分好奇。
“免去她一桩心事呗。”
“什么心事?”
“她一直说给我介绍女朋友,我就说我有,这不是天高皇帝远,她也不知道么,现在因为老陈这事她来江城了,要是发现了后面指不定又来烦我。”
“其实你妈对你挺好的。”我由衷感叹。
“……”他没说话。
“幸亏我机灵,反应得快。不过你说我总是跟你合伙骗你爸你妈,我心里还挺歉疚的。”我见他沉默,猜他们肯定有隔阂,于是转移话题。
我又想起高中帮他藏手机的事了。每次干完坏事就被内疚感包围。天生做好人的料子啊。
“以后想骗也没有机会了。”陈要的声音十分伤感。
“哎,你说会不会真有一个平行世界,当一个人离开了我们的生活,他其实并没有消失,而是去了另一个世界,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消失,等我们几十年后也离开我们现在生活的地方,我们就可以去陪他们了。”我把语气尽量转得轻松活泼一点。
“也许会有吧。”他的语气让我意识到我的活泼完全没有影响到他。
“肯定会有的,陈要,只要我们记得他们,他们就永远不会从我们的记忆消失。你看我爸爸,他离开我们的世界很多年了,可是他一直存在于我的生活,无论我去哪,做什么,我都会第一时间告诉他。老陈,嗯,老陈也会一直存在于我们的世界的。”
其实有时候我还是羡慕陈要的。老陈的病痛有些时日了,可以给陈要时间,去照顾他,去补偿他,去听他的话做一个让他满意的儿子,而我爸爸,毫无防备,猝然离去,甚至都没有等我长大。
“谢谢你,邱央。”陈要突然停下,伸着长胳膊抱住了我。紧紧的,我无法动弹,任由他抱着。如果这样的艰难时光里,我能够给他些许安慰,我是十分乐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