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书墨·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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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城门刚开，便有车马陆续出城。
西行路上扬尘纷纷，沉重而单调的车轮辘辘拖长了马蹄声，送过了短亭又见长亭，终于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刻。
几名年纪不一的官员不约而同地从车马上下来，恭恭敬敬地走到了一旁的马车边上。
车旁老仆扶下了主人，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老人不是别人，正是连日来被人推在风口浪尖上的宋羽。
他负手瞧着面前的五名爱徒，面上半是唏嘘却也半是欣慰，温声嘱咐：“无论起因如何，既然圣人愿意让老夫回到政事堂，形势就总比过去要好些，你们在任上切莫懈怠，更无需顾忌太多，只要于国于民有利，便尽管放手去做，出了什么事，有老夫在京中给你们担着！”
三十年前的春闱，宋羽担任主考官，也正是在那一科举子中，出了他毕生最为之骄傲的七名学生。当时七人都是难得的青年才俊，性情各不相同，却都怀着一颗造福社稷的赤诚之心，短短数年之内便在朝中崭露头角，甚至被戏称为宋门七俊。
可惜了。
宋羽看一眼不远不近地站在一旁的薛绮，低叹一声。
七俊之中最为出色的两人已埋骨泉下，剩下五人虽逃出一命，却与他这老头子一起被贬谪到了西北黄沙之间，这一蹉跎，便是整整十六年。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总共又能有几个十六年呢。
薛绮读懂了宋羽眼中的悲怆，心头也是一阵郁郁。
身后有人适时扶住了她的肩膀，温暖而坚实的力道透过轻薄的衣衫，也穿透皮肉骨骼，一直渗入心中。她侧过头，扬唇笑道：“小贼可真是贤惠！”
萧涵微笑不语，双手自然而然地向斜下滑去，自后方将她拥入怀中。
薛绮闭目缓缓舒出一口气，正要再说些什么，可就在这时，京城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
一个尖细的声音高喊：“圣旨到！圣人口谕，着宋羽立即入宫见驾！”
骏马直冲过来，那内宦一拉缰绳，马屁前蹄扬起，冲势猛收，急停在送别的人群之前，马背上的人翻身跳下，睨向正要远行的几人，皮笑肉不笑道：“圣人还有一道旨意，请几位稍等一等！”
“等？”
几人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这其中缘由，却都隐隐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
出言的周柏安话音未落，那小内宦就一挥手，他身后那队兵士立即将一行人围了起来。
内宦敷衍地躬了躬身，笑道：“宋公，请罢？圣人可还等着呢！”
宋羽沉浮官场近五十年，怎会看不出对方的目的，只是此时被有心算无心，竟是进退不得。他两道雪白的眉毛几乎拧成了个死结，沉默半晌，沉声道：“虽不知他们几个犯了什么事，但老夫既是他们的老师，又给他们做了十几年的上官，自然不能……”
“宋公。”他没说完，剩下的话就被一道清澈而稳定的声音打断了，薛绮缓缓走上前来，平淡道，“下官明白，您老为官公正廉明，若几位大人真有行事不当之处，您自然不会徇私姑息。”
宋羽微微一愣。
他本想说的是“不能袖手旁观，若误了圣人传召，回头自会请罪”，但此时被薛绮一打岔，却硬生生变了一个意思，他迟疑地打量着薛绮的神态，却见对方淡淡一笑，便从中品出了点暗示的意味，于是压下了不安的心情，没有急着反驳。
薛绮继续道：“不过宋公也不必想得太多，若几位大人真涉入什么案子里，自有朝廷法度来定夺，若是被人冤枉，刑捕司也不会坐视。”
她说完，抱臂冲着那小宦官冷冷弯了弯嘴角：“今天这场热闹真是有趣，薛某来得不亏。”
小宦官面色沉下，但到底没有说什么。
自太/祖立国，刑捕司就是块油盐不进的硬骨头，所有想来啃一口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崩了牙，就连一心要取缔刑捕司的先帝，兴师动众了好些年，也没能如愿。
所有的威逼利诱，都抵不过无欲则刚。
当然，太/祖皇帝钦赐的令牌与定下的规矩也帮了大忙。
宋羽沉吟片刻，表情缓和少许，拱手道：“老夫相信张勤甫，这里就交给薛主事了！”
薛绮侧身避开这一礼，不发一言地目送他乘车远去。
剩下的几人杵在原地，谁也不肯首先说话，就这么对峙了约莫两刻，那小内宦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
出人意料，策马前来的居然是两个朝中有名的清官廉吏，一人是大理寺少卿——并非祝红榆的丈夫，而是另外一位少卿王叔和，而第二人则是御史中丞张承。
以往办案时，薛绮与这两人都曾打过些交道，彼此印象都还不错，此时一见面，免不了见礼寒暄几句。
但薛绮很快发现，平日里性格开朗的张承今日情绪低沉得异乎寻常，不禁狐疑地拿目光询问王叔和。
王叔和摇头一叹：“薛主事莫非还没听说么？”
薛绮愈发觉得惊异了：“听说什么？”
王叔和却不再越俎代庖地解释，张承只好开口：“不知诸位可有耳闻，巡按西北的御史严鹤江不幸身亡，身故前将一封密折托付贴身长随，辗转递交回御史台。”
薛绮眉头一动，却没急着插话。
张承的视线冰冷地扫过周柏安等人，说道：“那封密折内容是揭露宋羽与其党羽贪赃枉法，但说来奇怪，奏折还未呈交给圣人御览，在昨夜里就不翼而飞了！”
他刚说了前半句，周柏安几人便同时面露怒色，等听到了后半句，却像是被兜头浇了桶冰水，还没来得及宣泄出来的愤怒一下子化成了飞烟，只剩下彻骨的寒意从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贪渎，杀人灭口，密折失窃……这简直就像是特意为他们准备好的圈套，就等着人毫无察觉地一脚踩进去，然后一网打尽。
周柏安与身旁的几名同僚兼挚友交换了个眼神，不动声色道：“两位大人这样来势汹汹，莫非是认定了盗窃杀人的犯人就在我们之间？”
张承却没有直接回答，冷笑道：“是与不是，搜查一番自然就可见分晓！”
便招呼左右：“来人！给本官仔仔细细地搜检一遍诸位大人的箱笼！”
旁边已有人扯开了五尺多高的帷幔，在附近围出了一圈外人不可见的区域，王叔和终于歉然道：“几位莫怪，我等也是奉旨行事，若此事与诸位无关，尽快搜查一番，也可洗清嫌疑，还望各位配合。”
他说到这，犹豫了一下，转向薛绮笑了笑：“薛主事，待会只怕还得搜查一下几位大人身上，你是否要……”
薛绮仍抱着手臂，面无表情：“职责所在，无需回避。”
王叔和面上好似若有若无地浮起一点不甚赞同的神色，但到底没有出言反驳，他往后退了两步，就见那小宦官上前去，古怪地笑道：“几位大人，得罪了！”
可就在他动手搜身之前，薛绮却忽然出声：“慢着！”
小宦官表情一滞，回头躬身：“薛大人莫非还有什么吩咐？”
薛绮淡淡道：“既然事关重大，这些来搜查的人也得先洗去嫌疑才是。两位大人，阿涵，劳烦你们三人挨个检查一下这几位急着去搜车马箱笼的，看看他们身上可有夹带。至于这位很是热心的公公嘛……”
她忽而一笑，笑容尖刻而凌厉：“就由薛某亲自来搜查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吓了一跳。
那小宦官面上的惬意再也维持不住，霍然抬头，神情像是见了鬼，结巴道：“这、这怎么好！大人你……你是……”
薛绮唇边那点笑意愈发刻薄：“我是女人，那又如何？想要讲究授受不亲，也得公公你自个儿先变回个男人再说！脱罢，莫要等我动手帮你！”
小宦官猛地缩紧身体，神色几番变换，强自硬撑着气势：“薛大人胆子不小，明知我等是奉旨办案，也来阻拦，若是耽误了……”
薛绮轻蔑道：“耽误了事，薛某自会去请罪，你还是别磨蹭了。”
“你！”小宦官额上已见了汗，愤而一甩袖子，“我这就回去禀报圣人！”
可他刚转身，还没迈出一步，却突觉一股大力踢在膝弯上，让他站立不住，踉跄着向前摔倒，但身体还没着地，肩上又紧紧扣住了一只手，仿佛要把他的骨头掰断，一拉一按之下，他便不由自主地跪到了地上。
薛绮空着的左手不知何时捏了一把小刀，贴着他的衣领探下去，轻轻一挑再用力一撕，整件衣裳就分了两半，刚从他身上扯下，便见一卷银票从衣内暗袋里散落下来。
小宦官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下。
而这时，成卷的银票中间，又骨碌碌滚出来了一枚比小拇指大不了多少的白玉印章。
薛绮轻嗤一声，松开手底下的人，弯腰捡起那枚印章，放在嘴边呵了口气，然后朝着银票背面印下去，毫不意外地辩认出了宋羽的名讳。
她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宋公在京任职，与西北消息往来不便，所以留了枚私印给别人，方便继续那边的‘贪赃枉法’——你们是打算这么说的么？”
周柏安几人瞧见了这副景象，不由面面相觑，虽没出声，却都生出了一丝后怕来。
至于薛绮对构陷之辞的猜测，或许对，又或许不对，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上官的私印与数额巨大的银票两件东西加在一起总不会是什么好事，若是一旦被人从他们身上“搜查”出来，恐怕就是长上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那小宦官栽赃不成，瘫坐在地上，面色煞白，但他却并未就此求饶，忿恨与狠毒在他眼中几乎要化做实体。
薛绮正好瞧见了这点恶毒之色，心头骤然一紧。
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听另一边有人喊道：“找到了！失窃的密折就在马车里！”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书墨·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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