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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花月·之二 ...

  •   年届五旬的无智身旁站着个不到三十岁的女尼。

      女尼眉眼清秀,只是皮肤与庵中其他尼姑一样略显粗糙,双手的骨节也在经年累月的劳作中变得坚实而粗大,已经完全看不出昔年作为伯府千金贴身侍女时的模样。

      见到门内的薛绮二人,她似乎一点也不吃惊,只是难免在面上流露出一丝唏嘘与释然之意。

      薛绮做了个“请”的手势。

      无智回头看了眼阿碧,怜爱地拍了拍她的手臂,两人一前一后在桌边落座。

      与方才在门外的踟蹰不同,落座之后,阿碧便主动开口:“贫尼明觉,俗家名叫阿碧,曾经是广平伯府上的婢女。”

      她年纪远远称不上老迈,但神情却比身旁年过半百的无智更加平静无波,仿若一潭死水。

      薛绮道:“明觉师太,想来你也猜到了我们来访的用意,我便不兜圈子,恕我冒昧问一句,当年广平伯已经销了你的奴籍,你明明可以嫁人生子、过上更加轻松的生活,为何要遁入空门,还是在这伤心之地一待就是十几年?”

      明觉仍旧眉毛也不动一下,平平地反问道:“薛施主年纪也不小,又是为何不甘于居于后宅相夫教子?”

      薛绮:“……”
      她敷衍地挑了挑嘴角,却没有笑意流露出来。

      坐在一旁默不作声的萧涵忽然发现,在这一刻,圆桌两侧样貌身份毫不相同的两人居然给人一种莫名相似的感觉。

      就好像在平静淡漠的外表之下,都有一蓬火焰在熊熊燃烧。

      无智叹了口气:“阿碧。”

      明觉没有想到对方会用这个名字称呼自己,一时不由恍惚,面上的生硬和漠然也随之褪去,她微微垂下头,半晌,说道:“我等了十三年,你总算来了。”

      这个“你”显然不会是薛绮,十三年前她还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就算来了也没有用处,但这话却又毋庸置疑地是对着她说的,如此想来,明觉所指的或许只是察觉疑点、前来调查旧案的官员而已。

      可惜,十几条人命,沉冤十三年有余,始终无人问起。

      薛绮道:“是,我来了。”

      又说:“广平伯说,让我来找你。”

      明觉近乎于麻木的脸上终于动容,向无智询问:“师父,弟子可否带两位施主去那边看一看?”

      她并没有点明地点,无智却立刻就明白了,从贴身处取出一枚钥匙来。

      要去的不是别处,正是当年发生了命案的地方。

      静云庵规模其实并不大,为香客准备的客房只简单地在大殿之后的偏院中排开,与庵中女尼的禅房相距不远,稍微有个风吹草动,都会引来旁人探寻。

      但问题在于,女尼们四大皆空,并不在意尘世中的身份又或是皮相,但当年时常来拜佛的贵人却受不了住在这种简陋的房舍中,静云庵从不愿平白与人为难,无奈之下也只得专门建了两间小院子以供那些挑剔的贵妇和高门千金坐卧。

      那两间院子距离前殿可就远了。

      从庵院西边一条小路绕出去,穿过一片森森松柏,差不多要走上二三百步,生满古树的山坡缓下来,两间大小不一的院落就相邻坐落在对面并不宽敞的两块平地上,中间有几块乱石、三两古柏相隔,但彼此之间距离不过十丈。

      薛绮驻足林边,望着被初降的夜色笼罩的两处院落,自言自语:“这般近?”

      刘冰是随着母亲一起来的,就算分住在两间院子里,但相距也仍旧很近,一主二仆在屋中,只要有人稍微喊上一嗓子,凶手便绝不会得逞。

      可她们为什么没有一个人出声呢?

      明觉看出了她的疑惑,但并没有急着回答,垂眸淡淡道:“当年每次来进香,二娘住的都是那间院子。”

      她指的是更远处的小院,比另一间院子更加小巧,并不适合要会客的年长妇人居住。

      一行人便默默朝着那间案发的小院走去,自从案发之后,这院落就再没有人住过,大约纵有佛光普照,人们该觉得晦气还是会觉得晦气,片刻后,薛绮在院门前停住脚步,疑惑道:“这里不像是荒废了的样子。”

      明觉看她一眼,开锁推门,进了门便让在一旁等薛绮二人先往里走,自己在后面说道:“贫尼求过师父,将此处保持原样,除了血迹被收拾干净了以外,门窗屋舍乃至室内一桌一椅,凡是施主能见到的都与案发当日没有任何差别。”

      特意保持了现场么?而且还一连保持了十余年,一边不令屋舍腐朽,一边又要小心不改动任何陈设布置,可谓煞费苦心。所以,当年的婢女阿碧,究竟怀疑了什么别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这念头一闪而过,薛绮举目望去。

      平地空间有限,因此这院中并不规整。为防山间野兽,墙壁足有一人多高,很难无声无息翻越,只有一间院门迎着来人,门内斜对着小小三间正房,两厢塞不下正经的厢房,仅建了一处小佛堂和一间供婢女歇息的窄屋,这两间屋子都保持着门窗紧闭的状态,但关闭着的门窗却早已朽坏,薛绮透过破损的窗口往里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都已经搬走,怕有半寸多厚的灰尘积了满地,一张密实的蛛网紧贴着窗户铺下来,像是层朦胧的窗纱。

      明觉道:“那天晚上,这两间屋子没有人进过,二娘虽然喜欢清静,却也胆小,贫尼与阿绯都打了地铺,在正屋陪伴。”

      “哦?”薛绮脚步停住,“是那次偶然如此,还是每次来都是一样的安排?”

      明觉也不知已经在心中将当日的事情过了多少遍,闻言毫不迟疑地答道:“每次都是一样。”

      薛绮心头微微一动,觉得好似抓住了一点线头,却不分明。

      倒是一直沉默不语的萧涵忽然开口:“玉蕤。”

      明觉愣了下,脱口道:“玉蕤是谁?”

      薛绮却悚然而惊,平静的神情霎时裂开,见了鬼似的望向萧涵:“难道……”

      只不过两个字的提点,她已立刻将几件古怪的事情串到了一起——能够提前了解刘冰前来礼佛的安排,知道她住在哪,知道她不喜欢太多人打扰,能够找到合适的时机、不惊动任何人就摸到客院,甚至……

      如果院中有三人,那么闯入者确实很容易被察觉,但若其中有一个内应呢?

      只需等到刘冰与阿碧睡熟,再悄悄去打开院门……

      凶手从未一次杀过多人,只有这一回算是例外,可如果这“误杀”并不是误杀,而是灭口呢?

      薛绮转回身:“那名叫做阿绯的婢女是死在门口的?”

      明觉:“是。”她垂着头向外走了几步:“就在这里。”

      官府一直当阿绯是运气不好,被凶手失手打死的,因此“惜花客”的案卷中并没有关于她的详细描述,直到明觉站定了,薛绮才恍然发现,阿绯死亡的“门口石阶”并不在正屋的门口,而是院门。

      薛绮心下愈沉:“案卷上说,是你案发翌日苏醒发现的尸体?”

      明觉仍只回了简单的一个字:“是。”

      薛绮咬了下指甲,问道:“你还记得她死的时候是什么姿势么?”

      明觉目光微闪,向前半步,忽然一言不发地趴了下去,身体虽然有些像是横在门口,但若仔细分辨,却能发现她其实是保持着一种头冲里、脚冲外的俯卧姿势。她等了几息工夫,然后拍去灰土,站了起来:“就是这样。”

      她这番动作实在太流畅,就好像已经在脑中模拟了无数回,薛绮若有所思地瞥她一眼:“你对阿绯有所怀疑?”

      明觉抬起头来,神色依旧十分克制,但眼角却不受控制地抽了下,像是看到了极度厌恶的东西:“贫尼只是想不通她深夜出来是为了做什么?若是发现了有人闯入所以想逃,难道连高呼示警的时间都没有么?”

      “何况,”她攥紧了手中念珠,“她遇袭时明明是背对着院门。”

      她已经开始有些失态,但无智却只抚着她的肩膀叹了口气,连一句“戒嗔”之类的话也没有说。

      薛绮道:“背对院门?确实,她的姿势有些怪异,但若不仔细观察,大约也不会在意,当时你也受了伤,又在惊惶之中,为何会注意到这些细节……不对,如果你注意到了,应当会立刻报于官府,这样看来,你是之后才渐渐回想起来的,那么又是什么让你开始疑心一个朝夕相处并且已经殒命的姐妹的?”

      明觉脸色有些难看,攥住念珠的手持续收紧,像是在极力忍耐什么。

      可就在这时,“啪”的一声,那串念珠绷断开来,指甲大小的珠子哗啦啦散落一地。

      明觉倏然怔住,死死盯住仍在地上弹跳的念珠,心中高筑起来的堤防像是也随之崩开了一个缺口,让她连呼吸都有些颤抖。

      她抖着嘴唇接连念了好几句佛号,几次似要开口,却都在最后关头又把话咽了回去。

      无智抬手轻轻抚摸她的后背,叹道:“痴儿,痴儿,说罢,这不算妄语,佛祖不会怪罪于你的。”

      听到这句话,明觉平淡的面容上,眼圈忽然红了红,感激地看了眼无智,这才压着声音说道:“在广平伯府的最后一个多月里,贫尼曾有察觉,阿绯似乎有些反常,但当面问她时,她却只说是家里有事,才会在当值时心不在焉。可贫尼看她的模样,不像是家中有事,反而像是……”

      她表情略显尴尬:“像是有了心上人。”

      薛绮一怔:“她不是快要成亲了么?”

      说完,她就觉出了不对,更加惊愕:“难道,当年快要成亲的是你?”

      明觉合十垂首,错开目光,幽幽道:“正是贫尼。”

      她只说了这一句,眼圈便又泛起一点红,涩然长叹了一声:“贫尼最初一直以为,就是因为去西市的商铺里买首饰,才会让凶手窥见了二娘,给她和阿绯带来了杀身之祸,因此决意出家为尼,替逝者祈福,也给自己赎罪。但到了庵中之后,几次来此处凭吊,却渐渐想到了些怪异之处,也曾回伯府禀报,但……”

      但就算她与广平伯都发现了异样,奈何先帝已有决断。

      不过十几条人命罢了,如何能抵得过圣明帝王金口玉言下的裁决!

      虽然早知先帝是什么样的人,但此时此刻,薛绮还是禁不住遍体生寒。好一会,她才又问道:“所以你怀疑,阿绯倒下的姿势怪异是因为她给凶手开了门,刚刚转身就被袭击了?”

      无凭无据之事,明觉没有回答。

      薛绮却自语道:“那个姿势……若她是准备朝一旁无人的厢房走,那就自然多了。”不过就算真是如此,阿绯已经死去多年,也没有办法再确定和她幽会的人究竟是谁了,薛绮便没有再纠缠于此,转而道:“ 明觉师太带我们来此地,可还有其他想要告知的事情?”

      明觉摇摇头:“贫尼想不出来什么了,但两位施主既然想要翻案,或许会想要看一看屋里。”

      薛绮“嗯”了声,示意她带路。

      按照明觉与无智的说法,案发的三间正房都保持着原样。推开门,被晚风扬起的灰尘扑面而来,带着一股阴沉而腐朽的味道。

      明觉掌灯走在前面,迎面是一间小厅,没有任何特别,左右共有两间,一间里摆着桌椅和坐榻,另一间则是卧房,也并没有奢侈的陈设,墙上几卷被时光模糊了的泛黄画卷,树影透过窗格,静静落在画卷之上,与墨色交融在一起,现出几分清幽淡远的禅意。

      明觉不由自主地望向床上,却又很快扭开脸,似乎不愿去回想当日的场景。

      她背对着床,低声道:“贫尼本睡在床边,但第二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在那边榻上,又头痛欲裂,心知有异,便立刻来这边查看,谁知一进门就发现二娘……死在了床上。”

      艰难地说完最后一句,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却发现常年佩戴的念珠已经断裂,忙颤声低低念了几句佛。

      薛绮十分理解她的心情,那样凄惨可怖的景象,一旦入目,很可能便会一生一世刻在心中,更何况那般惨死的,又是与自己一同长大的人。

      她左右环顾室内,除了几幅画卷以外,靠窗的长案或床头小几上都摆放着些粗陶所制的香炉、花斛等物,形制朴拙却别具意趣,像是庵中女尼们闲来自制的。

      她没去细看被收拾过了的床铺,而是走向萧涵,蹙眉说道:“太干净了。”

      萧涵低头看着她,尽力克制住想要伸手抚平她眉间皱痕的冲动,轻声问:“安凉那里是怎么样的?”

      薛绮斟酌片刻,缓缓道:“别处倒还好,但榻上与榻边全都一塌糊涂,而这里……”她瞥向床边小几:“若是那么近的地方,上面的东西一定会被碰到地上。”

      “所以……”萧涵似乎听懂了她未尽之意,一向温和的表情渐渐严肃下来。

      明觉完全没听明白两人在打什么哑谜,忍不住问:“施主的意思是?”

      薛绮没有对她提起案发现场的细节,只沉声说道:“凶手作案的手法越来越残暴。他杀害刘冰的时候,虽然害了两人,但手法都还算干脆利落——既然床头的东西都没有被死者挣扎碰掉,可见凶手是在行凶的第一时间就用比较强硬的方式控制住了死者,而卷宗记载,死者身上的伤痕并没有绳索一类的束缚痕迹,因此就只能认为她是在最初就受到了重创,失去了反抗能力,又或是直接毙命。”

      她停顿片刻,肃容道:“可在此之后,越往后的案件,现场的凌乱程度就越严重,死者衣衫也完全被撕碎,可见凶手的信心和施虐的欲/望都在逐步增强,他开始不愿意一击杀死受害者,而是要看着她们挣扎,直到失去所有力量,慢慢地在折磨中死去……简而言之,他变得越来越危险。”

      明觉完全愣住,就连始终表现从容的无智住持也面露不忍之色,喃喃念起了超度亡者的经文。

      “所以,”薛绮没有在意别人的反应,仍在继续,与其说是在说给什么人听,不如说是在整理自己的思绪,“从十四年前,到六年前,再到如今,凶手的手法依旧在变得更残暴,说明他仍有凭借一己之力控制住死者的信心,如此一来,他如今的年纪应当在五十以下,当年应当是在十七八岁以上,三十五岁以下。”

      萧涵闻言却忍不住疑惑,插言道:“若凶手曾与阿绯幽会,是否应该远不到三十岁?”

      十四年前,婢女阿绯不过十六岁,若是讲求年龄相配,确实如他所言一般,但薛绮却嗤笑一声,语带讥诮:“小贼,你或许清楚那些作奸犯科的人会如何做,但你却不了解女人,尤其是骨头没有二两沉却偏偏不甘于现状的女人。”

      萧涵微觉惊讶,随即一转念明白了过来。

      这世道上,男子可出将入相,亦可浪迹江湖,最寻常的也有无数种途径赚钱谋生顶立门户,就算是个逞凶斗狠的地痞,说不定也有臭味相投之人赞一声“大丈夫”,可女人呢……当年郑太妃那般筹谋,也不过留下了个毁誉参半的身后之名,现在京中仍在任职的女官加起来,恐怕两只手也就数得过来了,许多高门贵户的女人,就连不带幕篱抛头露面一回,也仍有些酸儒在背后指指点点。

      所以,某些眼皮子浅的女人,岂不就只剩下了攀着男人大腿乞食的一点奔头了么!

      他一想到此事,望向薛绮的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又温柔了许多,心里像是被一种奇特的满足感胀满了。

      世道再艰难苛刻,也仍然有人不会以此为借口屈从于世俗,更不会怨天尤人地放纵自己,而是一直坚定地沿着心中认定的正道前行,以最强悍而美丽的姿态迎接每一次磨砺与淬炼。

      而他能够爱上这样的女子,又何其有幸。

      薛绮不知萧涵正在心里给她贴金,只觉得他目光诡异,简直盯得她毛骨悚然,赶紧伸手摸了摸脸,没觉出有什么脏东西,这才咳嗽了声,僵着脖子转向另一边:“还有一点,如果方才的推测没有出错,凶手的手法一直在发展,那么就有些奇怪了。”

      萧涵仍望着她的侧脸,温声接道:“他通过阿绯得到刘冰前来祈福的细节,然后骗开院门,先后杀死两人,打晕一人,前前后后都没有留下丝毫能够指向自己的证据,这般手法已经很是熟练流畅,并不像是第一次作案。”

      薛绮颔首:“正是。”

      她不由又回过头,两人对视一眼,在昏暗的灯光下,却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眼中慎重的怀疑。

      ——恐怕还有不为人知的其他受害者。

      薛绮转头:“明觉师太,你可还记得令你怀疑阿绯有了意中人的细节?还有,广平伯让我们来找你,恐怕是认为你知道刘冰的很多事情,其中或许就有令凶手决定杀害她的缘由,若你方便,可否再仔细回忆一下刘冰遇害前一个多月可有特别的事情发生?”

      她想了想,又认真地补充:“尤其是与夫妻之事相关的,又或者能令人觉得在影射这方面的事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花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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