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花月·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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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渐暗了下去，白日里炽烈的阳光淡去之后，空气中的凉意便一点点渗了出来，这时节，正是一年之中最舒适的时候。
萧涵坐在院中石桌边，拿布巾绞着湿发，漆黑的长发随意地散落在肩头，衬着水光，发稍泛起的光泽如同上好的丝缎，被湿气浸透的几块衣料贴在身上，断续勾勒出几道流畅又充满力道的线条。
薛绮舔了舔嘴唇，目光顺着散落的发丝一直溜进没有系紧的衣襟里头，一道细长的浅疤从领口探出了个头，若隐若现，像是勾引着人往下看。
她心里开始有点发痒。
萧涵却毫无察觉地笑了笑：“你也洗过了？”
“咳咳，嗯。”薛绮回过神来，正气凛然地清了清嗓子，转身去清理浴房，对方要过来帮忙，她还摆了摆手，“我又不是搬不动，你伤还没好全，老实歇着吧。”
皮肉之伤早已愈合，但脏腑之中留下的毛病却不会这般容易痊愈，萧涵想起薛绮那身毫不娇柔婉约的力气，便没再坚持，直到她收拾完了走过来，才笑着伸出右手去：“如何？”
薛绮低头闻了闻，鼻子一皱：“不多了，但仔细闻还是有点，唉，做这行最烦的就是这一点，再怎么小心也免不了被尸臭味沾到身上，好几天也去不掉！你等我找点芫荽来，搁手里搓一搓……”
她说着就想往厨下钻，却被萧涵从后面扣住了腰，他额头抵在薛绮背上，低低地笑：“方才水里不知加了多少艾草香叶，这回又要找芫荽，不知何时才算是腌制好、能装盘上桌了？”
薛绮一愣，也哑然失笑，回身捧住他的脸仔仔细细瞧了一会，一本正经地品评道：“上桌还欠了些火候，上床倒是可以了。”
萧涵：“……”
他本就是来刑捕司服苦役的，自然对监工的话毫无异议，当即便要“摆盘上菜”，却不料刚进屋拉下床帐，薛绮就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翻身，一手抓住他的右手腕拉过头顶，另一只手扯下腰带：“右手还没腌好，先搁一搁。”
不等人说话，便把左手也如法炮制了，还认真地解释：“你左臂有伤，小心动作太大该裂开了。”
萧涵十分无言以对，半晌才苦笑道：“既如此，那就辛苦薛大厨了。”
薛大厨没说话，只是斜斜挑起了狭长的眼尾，嘴角含着一点戏谑却又心满意足的笑容，俯下/身去，在食材的唇上轻轻咬了一下，很是尽职尽责地操劳了起来。
只可惜，这一夜过得倒是痛快了，可到了翌日清晨，薛绮却是疼醒的。
她腰上撞伤了的淤青还没好，就又禁不住美□□惑，擅自作了一回死，不用细想也知道旧伤必然会变本加厉地疼起来。筋肉像是被醋泡了几个时辰，又狠狠拧紧了似的，难受得厉害，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却觉得无论哪个姿势都一样糟心，正要再换，却被人从后抱住了。
萧涵睁开眼，轻轻蹭着她的后颈，在她耳后轻吮了下，口中含含糊糊地问：“可是腰疼？”
也不等薛绮回答，便将手掌覆了上去，时轻时重地揉捏起来。
他的力度拿捏得极好，掌心间的温热很快驱散了薛绮腰上僵硬的酸痛感，她满足地喟叹一声，重新放松了下来，像一只晒足了太阳的老猫，把自己舒舒服服地窝回了萧涵怀中。
短暂的一个回笼觉过后，绮靡的夜色完全褪去，天光已经大亮。
薛绮意犹未尽地伸了个懒腰，抓了两把凌乱的头发，从床下把乱成一团的枕头和被子捞起来，随手一扔，而后又反身扑到萧涵身上，手指从他侧腹一路往上逡巡着摸过去，最后在他鬓边拈起了一缕长发绕在指尖把玩：“小贼，起床了！今天得把当年的案卷整理一遍呢！”
萧涵本来面带笑意，正要与她调笑几句，却在听到了后一句话的时候倏然凝重了神色。
他仿佛有些近乡情怯似的，沉默许久，方披衣坐起，迟疑唤道：“阿绮……”
“嗯？”薛绮凑上前去，在他眼角亲了一下。
萧涵闭上了眼睛，感受着流连在眼角眉梢的柔软温度，轻声问道：“真的能找到真凶么？”
这是许多年来一直盘桓在他心底的执念，但正因为太过执着，所以在转机真正到来的时候，反而不敢轻易相信了。
薛绮这才发现萧涵异样的忐忑，动作不由停住。
她面上轻佻敛起，严肃下来，像是在认真地思考，过了好一会，终于再次伸手轻轻碰了碰他低垂的眼睫，语声温和却郑重：“萧涵，我不是神佛，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就像我昨日有所疏漏一样，以后的案子里，我也很可能无法做到尽善尽美、料敌先机。我早就知道这一点，所以这些年里也曾无数次地问过自己，会不会永远无法给我的家人翻案，会不会直到我死的时刻，也始终不知道构陷薛曹两家的究竟是什么人，又或者，会不会有那么一天，我明知道谁是罪魁祸首，却无能为力……”
萧涵眼睫微微一颤，划在薛绮指腹上，带起细微的痒，而后又静静沉落下去。
“但是，” 薛绮抿了下嘴唇，忽然话锋一转，“就算有再多不如人意的可能，我仍然不会退缩放弃。”
她跪坐在床上，腰身挺直，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并非因为蒙难的是我的血亲家人，更因为我知道那是冤案，我永远记得，这世间还欠那些无辜之人一个公道！”
她极少这般郑重地剖白心迹，平日里进退举止大多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意味，但在这一刻，萧涵却发现她的双眼明亮得惊人，仿佛有什么要从那副言行散漫的躯壳之中呼之欲出。
他便也不由自主地喃喃道：“公道，这世上还欠他们……”
他的声音蓦地一顿，低沉下去：“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薛绮的手指稍微用力，按在萧涵鬓边，纤长的手指埋入漆黑的发丝之间，低下头与他额头相抵：“阿涵，逝者已矣，洗雪冤屈是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活着的人，但归根结底，更是为了古往今来始终存在的‘公道’二字不会在当今的世道里磨灭下去！或许这话听来空洞迂腐，但我真是这样想的，所以，你舅父的案子，但凡有一点转机，我就绝不会放弃！”
萧涵没有答话，只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当日从刑捕司带回来了一大一小两只木匣子，几乎有一尺见方的那只大木匣仍贴着封条，里面装的便是十四年前名噪一时的“惜花客”血案卷宗。
此时木匣安安静静搁在架子最底层，萧涵将桌案稍作清理，便把那匣子抱了上来。
刚一打开，里面的浮尘便随之扬起，陈年的纸墨味道之间，一叠叠证词与拓印了案发现场血字、足印的泛黄卷宗尽数呈现在眼前。
薛绮端着热气腾腾的两碗馄饨走进来，见状先“哎呀”一声，连忙背过身去，好一会才没好气地把碗往桌边一放：“你的，三鲜虾仁灰土馅的！”
说着，自己先叼了一只胖乎乎的馄饨，一边拿手扇着凉风，一边翻开了第一份案卷。
卷宗是按照案发顺序排列的。
第一桩案子发生在春三月，死者姓刘，十六岁刚过，是先帝后宫中一名昭仪的堂妹，家中虽算不上显赫门第，但因堂姐颇有圣眷的缘故，自己也时常混迹于京中贵女之间。
第二名死者则身份普通，只是个百姓人家的女孩，就连模样也只能说是寻常，五官中唯有鼻子挺秀些，却也比不上那些有名的大小美人。
第三人就又变了，是个姓米、家中也贩米的商贾出身的小娘子。
第四人、第五人……整整十一名受害者，年纪虽都在及笄前后，但出身、样貌特征、性情喜好都没有什么相通之处，更别提生活中的交集了。
也因此，当年排查来排查去，最终也只找到了一个共同点——她们，又或是她们身边的侍婢都曾经去过萧涵舅父开的首饰铺子，这也成了最后认定凶手，给其定罪的一个重要证据。
薛绮坐在案后，双手交叉抵在桌边，沉默良久，连面前的早饭凉了下来也并未察觉。
一只白瓷勺子就在这时递到了她嘴边，里面盛着半只馄饨半勺汤水，搭配得恰到好处，很是诱人。薛绮略微觉诧异，便听萧涵温声道：“案件再重要也不急在这一刻，不好好吃东西的话，小心日后伤了脾胃。”
他神色恬淡而温存，眉眼温柔得仿佛正在凝望着世上最珍贵的事物。
薛绮差点不自觉地把勺柄咬断。
她木然地把那口馄饨咽了下去，愣是没尝出一点味道来，心道：“……真是作孽。”
招惹完了人还没想负责，这和话本子里那些始乱终弃让人唾弃的人渣还有什么区别？
萧涵笑起来：“松口。”
薛绮便又木然地张了嘴，欲哭无泪道：“我说小贼啊……”
萧涵神色几不可察地一黯，却立即就又笑问：“怎么了？”
“其实你……”薛绮憋了好一会，然而最终对上他眼中难以掩饰的那丝患得患失，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改了口，“没事，就是想说你可真够贤惠的。”
萧涵手一顿，又舀了一勺馄饨，意有所指地微笑道：“不及薛大厨。”
薛绮当即噎住，在心里来回念叨了十几句“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随后往萧涵修长而紧实的大腿上摸了一把，义正词严道：“乖，别瞎闹，赶紧办完了正事，薛大厨再和你玩煎炒烹炸十八般武艺。”
这回轮到萧涵无言以对了，好半晌，才无奈苦笑：“阿绮，你这都是在哪学的荤话？”
薛绮又翻开一页卷宗，混不在意地耸耸肩：“哪儿学的？我去过的窑/子恐怕比你去过得还多呢，有时候抄检的赃物里夹带的淫词艳赋春/宫图太多，就随手一扔，回头我找找，说不定我床底下还存着几本，你要是没事，看着解闷也成。”
萧涵：“……”
他这一回是真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好生硬地转过头去看那幅刚刚摊开了的血脚印。
作者有话说
第45章 花月·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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