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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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乐子可大了。
皇宫禁卫大多是勋贵子弟，同各军营中那些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全然不可同日而语，眼下一看到这蝇头大小的“清静”两字，顿时都傻成了一排木雕泥偶。
三十年前宋羽做主考官的那次会试有没有舞弊，谁也不知道，但眼下却必定是有的。
可怜七十出头、眼看就要致仕的礼部尚书周炯老大人一夜之间晚节不保，有几名禁卫家中与周家互有姻亲的，面色已经明显难看了起来，看样子，似乎很想拔腿就跑，回家通风报信去。
但薛绮的话还没说完。
她不知从哪摸出了一张厚厚的油纸，垫着那一小片残纸，特意在众人面前又晃了一圈，然后仔仔细细地包了起来，问：“还有么？”
萧涵放下足有半尺多长的铜镊子，又握起了刀：“暂未发现。”
就在许多人都疑惑他究竟拿刀做什么的时候，他刀尖往上挪了挪，手起刀落，干净利落地剖开了尸体的脖子，腐肉之下，仍能看出喉管有一道自上而下的损伤痕迹。
“……这是？”
问话声在死者的舌根咽喉等处一齐暴露出来的同时戛然而止。
在场的只有一名仵作，然而，所有人却都看明白了，李广禄从咽喉至胃囊伤痕凌乱参差，即便尸身半腐也依旧能够看出，那些伤损并非毒物灼烧所致，而是死后多日，由硬物反复划伤形成的。
一直没个正形地靠在门框边上的陈符“嘿”了一声：“还带从尸体胃里掏东西的！这我还真是头一回见！”
而那小仵作却茫然地左顾右盼，小声疑惑：“不、不对啊……师父来验尸的时候看了这人嘴里，并没有划伤啊！”
在两人的说话声中，张法曹的脸愈发白了，冷汗不要钱似的从各处往下淌，让人疑心再这么过一会，他整个人没准都会跟着缩水一圈。
薛绮从后面拍拍他的肩膀，不知是安抚还是警告，吓得他全身一哆嗦，薛绮倒也不为难他，放下手，往前走了两步，漠然道：“那时自然没有划伤，否则血水从伤损处溢出，以你师父的经验，恐怕早已发觉其中有异。只可惜，圣人突然将此案转交给了刑捕司——须知，刑捕司可没有不剖尸的规矩，我们查一件案子，但凡有需要，莫说开膛破腹，就算要将尸体切片剁碎了，也没人能拦得住，想来有些人也清楚这一点，生怕尸体咽下的那片纸张被发现，因此不得不冒险用长钩之类物事探入死者胃中，将纸片钩出。”
她说得言之凿凿，如同亲见，旁边好几人又忍不住扭头干呕起来。
薛绮把包着纸片的油纸包递给陈符，毫不在意地冷笑：“可惜忙里出错，那人忘了，就算只是巴掌大小的一张小抄，死者也不可能一口吞下，必要先咀嚼片刻，而既有咀嚼，纸张就难免会被撕裂，死者死亡之后，脏腑运转停滞，很可能有纸张碎片粘附于食管等处，即便没有，胃中的纸张因胃液浸泡腐蚀，也会渐渐破烂松散，想要一钩子就全钩出来，简直是做梦！”
不过，她也没想到现在找到的纸张碎片居然还极为巧合地保留着仍能辨认的字迹，这可算作是意外之喜了。
她把玩着套在拇指上的扳指，边慢腾腾地转着圈，边冷冷弯了弯嘴角：“想要知道谁是那位拿钩子的仁兄也很简单——老陈，回头你叫上死者家仆李大禾，请他来辨认一下，京兆府众多官员中，哪位才是任凭他怎么苦求都不管不顾，一心认定死者属自杀无疑的。另外，再去查一查，从第二次验尸到今天之间，都有谁进过殓房，着重调查近两日，将有异状的人全都扣下！我猜，无论是刑部还是大理寺，都会乐意借出几间牢房一用！”
她刚说完，陈符立刻咧嘴乐起来：“哎，有理有理，有了这个证据，还有大伙亲眼见证，这回恐怕京兆府肯定有人要倒霉了！”他幸灾乐祸地站直了，拿肩膀撞了下旁边相熟的一名禁卫：“赵兄弟，走，咱们回去，先看看圣人能不能再调些人过来！”
他常年与皇宫侍卫之流厮混，言谈很是随意，那姓赵的侍卫立刻“哎”了声，趁机往后退了几步，离充满尸臭的殓房远了点，刚要走，却又忍不住低声叹道：“走罢，就是可怜周老大人了，临老临老怎么还……”
可他还没说完，身后突然接上一句：“此事应当与周尚书无关！”
“是谁！”
此时京兆府廨已被团团围住，突然出现的来人让众人不由生出警惕。
却见一名削瘦挺拔的俊美青年快步走来，深绿色的官袍衬得他身姿如松，别有一番凛然气势，几人便不由自主地退让开了半步，留出了一条通路。
司湛排众上前，向两旁草草一拱手，冷笑一声，凤眼之中有细碎的光闪现：“李大禾已引我去见过了陪同死者一齐上京的两名仆人。”
“仆人？……又关仆人何事？”
他一开口，众人就愣了，完全理解不了案情进展到此时，怎么又突然扯到了从未听说过的什么仆人身上。
司湛不作解释，只按部就班道：“其中一人二十余岁，应当正是得力之人，但自从李广禄死后，便卧病在床，之前差役数次询问，却只得几句颠三倒四的呓语，毫无用处，而另一人年纪尚小，虽然愿意助官府破案，却不知案件线索，可谓有心无力。但这一次有李大禾陪同，结果却——”
“哼，”他再度冷笑，一字一顿，“那名病人的证词却与以往大不相同！”
他说完，拖过一旁小桌，将收在袖中的一只布包抖开，里面数张票据霎时散落开来，竟全是一张张的当票。
薛绮似乎早知他去讯问死者仆人之事，走上前来，拈起一张当票：“喜上眉梢喜鹊梅枝纹样和田羊脂玉佩一枚，作价七百五十两……活当，一年为期。”
又看第二张：“玻璃种翡翠卧虎镇纸一枚，头耳微瑕，作价四百两……”
第三张：“端砚一方，前朝名匠魏师晚年之作……作价，嗯，五千两白银……”
薛绮没再念剩下的，而是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呦呵，这李广禄是把整个家底都当了出去不成？我倒是如今才知，考一次会试居然如此费钱！”
司湛冷冷道：“总共折合一万两白银，而这些银钱分毫也没到周尚书手中，老大人爱惜贤才，俸禄几乎全资助了贫寒学子，其夫人亦常向善堂施粥舍钱，以至于夫妇二人至今仍居于城南寻常百姓之间，屋舍简陋，衣食朴素，反倒是京兆尹梁琇梁大人，最近新买了两房美妾，京郊又置办了一处温泉庄子，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外快！”
他的语气生硬，一句一句从牙缝里往出挤，带着咬牙切齿的寒气。薛绮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司湛少时家境贫寒，寡母多病，长兄早逝，家里老老小小偌大的烂摊子都压在他一人肩上，当年若非周炯的资助，现在别说入朝为官，只怕早就饿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而司湛这时也稍微缓和了一下情绪，又继续道：“李大禾在李家仆人中积威甚重，他一来，那号称重病的仆人也不敢再装疯说胡话，这才招认，李广禄自知才学不济，又恐被人拆穿，紧张烦闷之下时常借酒浇愁，并用家中女眷应付亲友的所谓‘科举舞弊’之类说辞自欺欺人，直到某日，有人刻意接近，暗示其报官鸣冤，只可惜，舞弊之说本是子虚乌有，李广禄惊悸之下落荒而逃，并责令仆人不许将此事外传。”
薛绮“咦”了声，手凑到嘴边，似乎想要咬指甲，却又瞥了眼尸体，皱皱眉头把手放了回去：“这般说来，所谓李父因宋公纵容舞弊，所以落榜郁郁而终之事，纯属谣言了？”
“正是！”司湛毫不犹豫道，“李家三名仆人都可作证，李父才学不足，考中举人已是勉强，其身死虽因心思郁结，却是因李家老夫人坚持不许其以举人身份出仕，非强逼他再三应考进士，连续多次落榜之后，他这才自觉人生无望，郁郁而终。而李广禄本人也并不厌恶作弊，按照那‘生病’的仆人所说，那位神秘人之后还与李广禄有过数次往来，大致是以每次科考皆有漏题之事来进行劝说，诱使李广禄重金购买试题，并且议定，在考场之中如何传递答案，那些所当物品换来的银钱，便是买题所用。”
所以，什么为父伸冤而自尽，从头到尾都是个站不住脚的笑话。
陈符叹了口气：“如此一来，真相大白，我去请大人将实情呈禀圣人，骗财害命，梁琇这京兆府尹也算做到头了！”
“且慢，”可他还没转身，就忽然听薛绮唤道，“还差了一点。”
“什么？”陈符一怔。
薛绮神色凝重：“区区一京兆府尹，即便能够清理号舍、窃取尸身上残留物证，但他是如何得到的今科试题？——别忘了，那纸上的两字，确实与今科考题有关！”
陈符不动了，脸上轻松之色消失不见：“你是说……”
薛绮道：“还有，李广禄惊慌吞服熏过硫磺的带毒纸张，乃是因为尚未抄完答案时，便迎来了莫名其妙的一场抄检。就算京兆府尹能够指使被借调到考场巡视的小卒传递答案，难道他也能安排好官兵抄检么？！能让失火都不可轻易开启的巷门重新打开，能派进大队兵士，还要精准地掌握好时机，让李广禄死得顺理成章，你真觉得凭借梁琇一人便可做到？”
陈符默然不语，一张平素戏笑无忌的脸孔上满是山雨欲来般的神色。
而薛绮却仍在继续：“还有之前我未曾提起的第五条疑点，国子监与落榜举子显然是被人煽动才接连闹事，这样的手笔，直指宋公，可宋公身在边疆，而梁琇却是京兆尹，二者毫无瓜葛，他谋此何益？”
四周已经完全静了下来。
在场的便不是人精也绝对不傻，此时哪里还不知道自己被卷进了一场不可说的政治倾轧之中。有精明些的，再一回想最初薛绮坚持请他们“做个见证”又事无巨细地述说案情的态度，更是嘴里发苦。
可惜此时察觉也已经晚了，薛绮走到门口，环视众人，而后又转向那位禁卫首领，诚恳地说道：“刑捕司人少，还请将军借些人手，帮我去将丙字巷内巡考的两人以及当夜带领兵卒搜检号舍之人一并带到大理寺，务必不要让人跑了！”
——这是要把所有人都拖下水啊！
在场的禁卫不约而同地面面相觑起来。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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