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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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勉二话不说就去面见了皇帝。
事发太快，直到陈符领着一队禁卫将京兆府廨围了，里面的人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张法曹呆呆地看了看抄手背对殓房大门站着的薛绮，又转过脑袋偷瞄那一队持刀着甲的禁卫，眼见着他们越走越近，都快到了跟前，才战战兢兢地“哎呀”一声：“薛主事，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薛绮面无表情：“显而易见，圣人不高兴了呗。”
既然一下子能派出这么多禁卫，皇帝的愤怒确实是显而易见，可他为何愤怒，张法曹却依旧是完全摸不着头脑，站在门边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急出了一脑门汗来。
见到薛绮迎了上来，陈符意味深长地对着萧涵挤眉弄眼，小声揶揄：“兄弟，行啊！”
薛绮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眉梢轻挑，不冷不热地看了陈符一眼，他连忙改口：“我刚说，玄泽住在你那，可算是有口福了啊，哈哈，哈哈哈……”
薛绮没搭理他的废话，在众人面前站定，干脆利落地切入案情：“按照证人李大禾的说法，曾与他接触过的京兆府官员只有府尹梁琇，两名京兆府少尹，还有法曹参军张如江，总共四人，另有吏员数名。李大禾深知死者为人，坚称死者绝不会自尽，但供词却不被采纳，在未曾详查过死者李广禄生平、人际交往等重要信息的情况下，京兆府仓促以为父伸冤自尽身亡结案，恐有渎职之嫌。”
她说到此，稍微停顿了下，目视陈符身后十余名禁卫。众人则一时无话，面面相觑，其中好几人甚至还面露不解，似乎想要询问，这尚未板上钉钉的渎职之事，为何会引得圣人大怒，甚至不假思索地下旨围了京兆府廨。
而薛绮要的就是这样的疑惑，见状依旧面色平淡，语速均匀不见起伏：“刑捕司现已确认，死者确是中毒死亡，但并非自杀，而是有人刻意设下圈套谋害。可惜时隔已久，我也无从判断是否还能寻找到关键证物，所以，稍后还请这位将军同我一起入内，也好做个见证，若是找到了证据，自然好说，若是没有……”她古怪地笑了一下，那笑容落在她美丽的面孔上，却不显温软，反倒像是一把淬了冰的钩子，猛地把人的心肝脾肺一齐拖了下去：“那就说明，京兆府并非只是渎职，而是其中有人为凶手卖命，甚至本身就是凶手，利用职务之便，将证物偷偷取走毁去了！到那时，还望将军能够秉公将有嫌疑之人全都看守起来，以便查出真相。”
这声“将军”只是官场上的敬称，带队的禁卫首领勋贵出身，二十多年里只是稳稳妥妥地待在京中家族羽翼之下，虽跋扈，却只是普通勋贵子弟的跋扈，从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合就要把京兆府连窝端了的胆大包天行径，不由得暗自咽了口唾沫，好悬没指着薛绮的鼻子问她是不是吃错了药，可话还没出口，就想起了皇帝那阴云密布的神情，当即一凛。
“下官必将不负皇命，薛大人不必担心！”他心念电转之下，最后撂下了这么一句，至于其中是坚决，还是别有深意，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薛绮转向张法曹：“开门。”
张法曹早已懵了个彻底，闻言连忙答应一声，钥匙往锁孔里戳了好几回，才终于插/进去。
这时，躲在一边角落里装作透明人的仵作也终于跟了上来，薛绮对他做了个手势，示意他去验尸。
这已是第四次检验李广禄的尸体了，屋子里的冰块比以往还多几倍，刚一入内就激起人一身鸡皮疙瘩。而蒙尸的白布早已被不知是冰水还是尸水渗透，一揭开，勉强被寒意压下的、浓烈得让人睁不开眼睛的腐臭气味便再没了一点遮掩，随着这一动作带起的空气流动起来，海潮般一波又一波似要将人淹没。
那禁卫小首领脸色骤然一白，“哇”一声吐在了当场，秽物溅得满地都是。
薛绮木着一张脸往边上躲了躲，低声吩咐：“拿刀，剖开尸体。”
“啊？剖、剖开？！”
这一回，仵作也白了脸，说他学艺不精恐怕还是抬举他，看着样子，他过去根本就没剖过尸体。
倒也不怪他，时人讲究死者为大，入土为安，又十分忌讳尸首不全——那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犯才有的下场，哪个死者亲属愿意眼看着家人死后还挨上几刀，到了阴间也不得安宁呢？
好半天过去，小仵作才颤巍巍地举起了刀，几乎是眼泪汪汪地看向薛绮：“大、大人，怎么剖啊？”
薛绮简直要扶额。
萧涵忽然说：“我来。”
他面容平静，纵然在阴冷的殓房里，双手依旧干燥而稳定，从仵作手中接过薄刃，而后，挽起衣袖，垂目注视死者被尸气与腐液胀满了的身体。
薛绮适时说道：“死者吞服的，并不是寻常药丸或者药汁等物，而是一张在毒液中浸透了的纸。”
声音出口的一瞬，萧涵手中刀锋也同时按下。
当着室内外刑捕司、京兆府与禁卫三方所有人，薛绮不疾不徐道：“接手此案之初，我便有几个疑惑。其一，死者服用的是何毒物，从何得到；其二，为何在策论开考当夜，恰逢有人抄检号舍时服毒；其三，证人在死者毙命前闻到的异味是什么；其四，死者之父是否真是如传言中那般，因落榜而郁郁离世，之后多年，死者又为何从未试图以任何形式鸣冤，反而直接寻死了事？”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弥漫的恶臭从敞开的门窗散去少许，又被冰块的寒气镇下去了几分，虽然依旧令人作呕，但至少诸人渐渐能够重新呼吸了。
薛绮的声音继续响起：“现在，我便来一一解答。首先，死者所服的毒/药乃是从苦杏仁之类果仁中萃出的一种剧毒，此毒只需少量便可在须臾之间致人死命，比砒/霜更加猛烈，也更难勘验出来，尸身上最明显的特征，便是头面红润，血液不凝，口中残留苦杏仁气味。”
“啊！”仵作忍不住惊叫，连忙点头如啄米，“小人确实闻到了那个味道，还纳闷他怎么还带杏仁进贡院去吃！”
薛绮淡淡道：“就是如此，若有疑问，改日可寻一□□猪依法炮制，一试便知。可问题在于，李广禄若要自杀为父鸣冤，为何要故弄玄虚选择如此难以辨识的毒/药？”
张法曹冷汗涔涔，迟疑道：“……难道，真不是自杀？”
薛绮并未回答，而是话锋一转：“再说此毒本身，无臭无味，也不会使银器变色，那么，死者口中令银针变黑的又是什么？若说是砒/霜之类毒物，可尸身上不见任何相应表象，若是寻常硫磺，便由不得人不怀疑，这般画蛇添足在无臭无味的毒/药中添加硫磺又是为何？”
四下一片安静。
她便轻嗤一声，自问自答：“这便要从第二和第三个疑惑说起了。诸位应当知晓，硫磺遇火，会生出一股酸臭刺鼻的气味，如今有十分可靠的人证能够证明那味道正好在李广禄死前出现过，可见他必定烧过什么被加了硫磺的东西——哦，对了，好巧不巧，李广禄号舍中放炉火的石龛恰好被人精心收拾过了，生怕他烧出来的与炭灰不同的灰烬被人发现！”
她说得零零碎碎，正如一贯的风格。
有些人的心思直接而紧凑，像一条顺畅的绳索，而薛绮的想法，却总像是一张网，东一点西一点，许许多多个线头交错，从四周延伸到中间，最终汇聚成被称为真相的一点。
那禁卫首领显然不熟悉这样的说话方式，刚吐得苦胆都快落到了地上，又被绕得一头雾水，顿觉都一阵阵发虚，忍不住扶着墙壁呻/吟：“薛大人，李广禄究竟是怎么死的，你就直接说罢，别让我们再猜了！”
薛绮抿了抿嘴，似乎是想笑，但又没有真的笑出来，那似笑非笑的神情让人很是毛骨悚然，她轻轻地问：“将军，我只再问两个问题。第一问，若你正在贡院作弊，却突然发现不远处来了搜检号舍的人，你会如何处置那张小抄？”
虽是问一人，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想了一想，七嘴八舌道：“烧了，对，要烧了！”又有思虑深一点的，补充道：“不能拿蜡烛烧，兵士离得太近，纸灰落在桌子上容易被人发觉，必要扔到炉火中烧了才干净！”
薛绮垂下眼：“李广禄也是这样做的。不过，若那东西一烧就始料未及地发出了一股刺鼻臭味，惹得隔壁举子出声抱怨，连巡考小卒都听到了，这样一来又当如何？”
“这……”众人迟疑着交换了个目光，设身处地地想了想，有人轻声试探，“藏起来？”
薛绮这回真的笑了，不怀好意地提醒：“搜检号舍的官兵可就在十丈开外，随时可能过来。”
那禁卫首领终于止住了又一波干呕，脸色铁青道：“吃了！”
“吃了？”
此言一出，屋里屋外哗然一片，似乎连满室腐臭的味道都被忽略了。
“是吃了。”
有个声音忽然温温淡淡地插/入了众人的质疑声中，萧涵终于直起身来，面上仍带着万年不变似的温雅笑容，他右手抬起，手中握着一只细长的镊子，而镊子尖端，则夹着一小块字纸。
虽纸上只剩两字能辨，却恰好写着“清静”二字。
先帝多疑酷烈，在位二十余年中几次听信谗言残杀宗室、功臣，致使朝局动荡，天下惶惶不安，如今新皇登基未久，正是人心思静之时，今科考题中，便有一句引自道德经。
——清静为天下正。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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