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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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四月初二，距离四月初五的殿试只剩下三天，虽说这一关几乎不会再刷人下去，不过是给贡士们重排个名次罢了，但状元榜眼与三甲同进士之间却还是天壤之别。一生仕途，一门荣辱都悬于别人的一念之间，就算是最自负才学的狂妄之人，也免不了临时抱佛脚地再作几篇策论或者打听一下当今圣上与重臣的喜好忌讳，期盼着殿试的名次能够再靠前些。
这样的情况下，自然不便去打扰这些贡士——倒不是觉得他们的心情比命案更加重要，而是担心若惹得对方不快，被他们胡说一气反倒得不偿失。
相比之下，落榜的举子倒还好些。
薛绮伸了个懒腰，慢吞吞地站起来。
刑捕司里有一张快被卷宗堆满了的长榻，可惜被本该值夜的同僚理所当然地占了，她便只在天明前才伏案小睡了一会。但她偏有个旁人望尘莫及的能耐，便是伏案，也能把头发滚得乱七八糟，这会儿起来，表情仍有些呆滞，手头却已经下意识地扯起了和发簪缠成一团的长发来。
萧涵从外回来便瞧见这副景象，十分看不下去，只好把她拉到一边坐下，以指为梳，慢慢地帮她理顺头发，趁她打完了一个呵欠，笑问道：“今天去询问那几名落榜举子？”
薛绮一歪头靠在他身上，满脸睡眠不足的苦大仇深：“是啊，不过之前京兆那边已经去问过了，当时就一问三不知，现在过去一个多月，只怕原本可能记得的一点东西都忘干净了！”
萧涵笑：“试试才知道。”
两人便飞快地把自己和桌上摊开的一摊证物收拾利索了，趁着众人还未上衙，赶早出了皇城。
几名作为证人的举子中除了家在京中的韦贤以外，其他五人都暂居在皇城东的崇仁坊，此间客栈颇多，十字街两旁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五名证人分别住在两家客栈，一名登升客栈，一名折桂居，都是进京赶考的举子偏爱的名字。两人对照了下手中的名录，先进了名叫登升的那一家。
这里住的几人都离死者的丽字号舍较远，分别是“霜”“金”与“出”三间的。说来也巧，客栈名字虽吉利，可这客栈里住着的三人却全都落了榜。
前两间中的举子正在垂头丧气，正如之前所料一般，满脑子除了落榜一事便容不下其他，回忆起案发前后的情景，也很是心不在焉，被板起脸狠催了好几回，才说当时答题本就答得不顺，又突然听见前面嚷着要抄检，吓得不行，根本无心去注意别的事情，就连后头有人喊死人了，也是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
如此口供听来反常，实际却极有可能，薛绮办案数年，曾不止一次遇见过这种情况。
——人的神智是种再古怪不过的东西，一旦注意力被旁的事物全盘吸引，哪怕面前跑过去一只载歌载舞的大猩猩，也根本不会发现。
但如此一来，就给办案增加了很多困难。
从前两个可能的证人那里一无所得，登升客栈就只剩下了个“出”字号舍的举子。
见到此人时，薛绮略微吃了一惊。
不为别的，仅仅是因为他的年纪。这人在今科所有举子中大约也能算上年纪最小的了，才刚刚十六岁，还是个连个子都没完全抽条起来的少年，见到薛绮两人前来，不惊不恼，第一句话就非常坦诚地说道：“之前京兆府已经派人问过一回了，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天刚黑我就卸了桌板睡觉了。”
察觉出薛绮的疑惑，这名叫云夷的少年举子又笑道：“我说实话，大人别笑，实在是我那天见了第三场的考题，便觉要糟，这篇策论我若是全力答了，顶多也就是险而又险地上榜，殿试时一不小心便要落到三甲同进士——我倒不是看不起三甲，可大人您看，我的年纪明明还耗得起，我家也养得起闲人，为什么非要心急火燎地在争这一时，而不再历练几年，下一科求个稳妥呢？”
真是有道理，让人完全无法反驳。
薛绮哑然了一会，忍不住奇道：“所以你就在考场里安心睡觉了？”
云夷便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不然还能做什么呢？大人若不信，去找了我的卷子一看便知，我可是一个字都不曾写。”
旁边随侍的一名老仆对小主人再了解不过，连忙咳嗽一声，苦笑解释：“大人明鉴，我家小郎君就是这个性子，真不是故意隐瞒线索！”
云夷点点头，认真道：“这都是我哥教我的，他自己压根都没来考这一科，就是打算下一科争个头甲呢！”
……这一家子都是什么人哪？
薛绮不由扶额笑起来：“好，就算如此，但后来有人查检号舍，你没有被吵醒？”
云夷歪头想了好一会，似乎从早已模糊的记忆里翻找线索实在是件非常费劲的事情，但过了大约盏茶光景，他突然一拍脑门：“哎，别说还真有这么回事！”
他神秘兮兮地向前探身，脑袋都快要伸到薛绮面前：“那会儿我睡迷糊了，好像听见巷口那边有动静，乱七八糟的，可我困啊，眼皮都抬不起来，就没在意，但就在那会儿，我突然就闻着一股臭味，好像是谁放了个……嗯，那个，五谷轮回，难免会有的味道嘛。然后，没多久，就听见有人扯着脖子喊出人命了，可吓死我了！”
口中说着“吓死了”，可他看起来可一点害怕的意思都没有。
“臭味？”薛绮和萧涵对视一眼，“是从哪边传来的，你可还记得？”
云夷脑袋摇得像是拨浪鼓：“这我哪知道啊，要不是我从小就长了个狗鼻子，又因为怕闷，头冲外睡的觉，恐怕连这点味儿都闻不着呢！”
这若隐若现的线索似乎又断了。
但就在此时，萧涵却忽然问：“当天夜里风向如何？”
“风向？”云夷一脸茫然。
薛绮却立即反应了过来，她略一思忖，耐下性子没急着追问，而是亲手给几人都倒了杯茶水，过了一会，才闲聊一般问道：“说起当夜之事，云小郎君，你既然听到有人喊死人了，有没有从号舍探出头去查看？”
云夷不假思索道：“当然啦！我一下子就吓醒了！这么大的事儿，谁不看呐！”
果然方才口口声声说害怕，全是扯淡。
薛绮没和他计较，点点头，便又继续问道：“当时周围如何，天色是不是很暗？”
云夷也跟着点头：“嗯，黑得很，巷口好像有火把，但离得远，我还是看不清什么。”
“那……”薛绮唇边露出点笑影，循循善诱，“你就没想着自己点一盏灯？”
云夷立刻道：“我当然点了，但刚把蜡烛点起来，那火苗被风一吹，就差点扑到我——对了！那天晚上的风是从西往东吹的！”
他刚说完，又忍不住赞叹：“大人，你真厉害！要不是你这么问，我还真一点都想不起来呢！”
白白净净的少年人睁大了眼睛，满脸都是景仰的神情，活像是只摇着尾巴的小狗，薛绮不由失笑：“一点小把戏，碰碰运气罢了。”
再看向萧涵的时候，笑意却收敛了起来，肃容道：“这样说来，那股味道确实有可能是从李广禄的号舍传出来的了。”
萧涵颔首，却又迟疑道：“若真是这样，你之前所列的前四条疑点便都有了解释，只不过，如此一来就又出现了新的问题……”
他看了一眼在旁聚精会神地偷听的云夷，收住了话头，连一个字也没多说。
薛绮了然道：“案情水落石出之前，还请云小郎君莫要离开京城。”她顿了一顿，又换上了一副更加郑重的表情，补充道：“最好也不要对外宣扬你记起了案件线索一事。”
她话音未落，老仆就连连称是：“大人放心，我们小郎君有分寸，一定不会影响大人您查案！”
然而，直到两人起身离开了，云夷才收起了那副乖巧可爱的模样，轻声说：“不是怕影响查案，她是担心我会被人灭口。”
“什么！”老仆大惊，“这、这是怎么说的！郎君，那……不是人人都说是自尽吗？”
云夷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平伯，人云亦云可不是什么好话。”
老仆脸色微变，立即垂下头不说话了。
而刚刚出了客栈的薛绮则闪身进了一旁无人的小巷。
她看起来极为凝重，声音也压得极低：“李广禄所中之毒，我似乎有些印象。”
这话听起来没头没尾，换一个人或许都不知道她为何会在此时提起，但萧涵随即却是一笑，也低声回道：“巧了，我也恰好知道有种毒/药会造成验尸单子上所述的那般死法，只不过那毒的制法却与砒/霜等物毫无关系，更无法用银针验出，所以昨天乍一听闻验毒之事，我还以为自己想错了。”
薛绮紧皱着眉头：“是氰……咳，你说的那种毒叫什么名字？”
她话题转得生硬，萧涵自然意识到了，却没追问，而是摇摇头：“毒无名，大约是由苦杏仁浸水所得，细节我不清楚，但有一次见过他们用此物杀人，死者情状正如李广禄一般无二。”
在他说到苦杏仁三字的时候，薛绮便认定了，这便是她那些零碎的记忆碎片中，被称为“氰/化/物”的剧毒，无臭无味，比砒/霜更易溶于水中，只需一小撮粉末，便可在顷刻之间置人于死地，中毒者濒死的反应也正与巡考小卒王三文的供词中一模一样。
她之前不敢确认，仅仅是因为死者口中还有可以致使银针变黑的东西。
但现在嘛……
炉灰，臭味，毒/药……
两人相视一笑，都想到了一种可能。
接下来便是去找那下毒的凶手了，若幕后之人以为他们能将此事拖到殿试之后，并且因此有所松懈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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