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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书墨·之一 ...

  •   偌大的贡院之中,雨初霁,斜阳已沉,唯有鸟雀啾啾,叫得人心烦。

      司湛脸色变了又变,一拳砸在隔墙上,冷声道:“朝中倾轧不休也就罢了,竟然连几个尚未入仕的举子都要拿来做文章!简直是,简直是……”

      他愤懑许久,最终却没能把最后几个字说出来,只是又狠狠砸了一拳。

      薛绮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落在青灰石墙之上,淡淡道:“司法丞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如今才觉不妥,何苦来哉。”

      司湛一下子愣住,神色转为黯然:“你果然还是在怪我……”

      薛绮漫不经心地同他擦肩而过:“于你,是求仁得仁,于我,是道不同不相与谋,现在再扯别的,实在没意思。”

      司湛还要再说话,却见萧涵忽然回头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与他这一天里见到的一点也不一样,再不见一丝一毫的云淡风轻,反而阴森麻木得像是墓穴中沉朽的棺木,他曾一直认为传闻中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传递出多少情绪的说法,都是故意夸张出来的无稽之谈,但在这一刻,他却分明地感受到了那个眼神中蕴藏的含义。

      他甚至怀疑如果他再固执地与薛绮重叙旧事,萧涵会毫不犹豫地拧断他的脖子。

      司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忍不住想道,这个人怎么可能仅仅是个贼偷,他手中又怎么可能没有一笔又一笔的血债命案!

      就在他心中发冷的时候,薛绮转过头来,一巴掌糊在了萧涵额头正中:“小贼,乖一点。”

      司湛心里一缩,很怕两人紧接着就要大打出手,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萧涵既不辩解也不反驳,只是清清淡淡地笑了,反握住薛绮的手拉到身侧,轻声说道:“好。”

      再简单不过的一个字,从他口中说出,却温柔郑重得像是在互许终身,司湛在旁听得简直毛骨悚然,赶紧把目光从前面两人身上移开了。

      薛绮对周遭的暗潮涌动毫不在意,右手被萧涵牵着抽不出来,便用左手蹭着下巴,自言自语:“果然古怪,究竟为何要清理炉灰,莫非其中会有什么线索……”

      可就算有线索,处理炉子不就好了,为何要和撒下的灰烬较劲呢?若是李广禄死前曾烧过什么特别的东西,又会是什么?

      似乎有一条线在冥冥中将所有的疑点连在了一起,只可惜现在仍是若隐若现,让人无法真正确定下来。

      薛绮叹了口气:“今天晚了,明日早些去询问一遍证人看看有没有疏漏之处罢。”

      说完,便拱了拱手,把司湛打发了。

      看着司湛无可奈何走远的背影,她“唉”了一声:“有个好岳父真不错,刚回京就能买得起布政坊的房子,像我这样一穷二白的,说不定这辈子就只能住南城门边上啦!”

      布政坊就在皇城以西,中间仅隔了一条三十来丈宽的大街,便是此时宵禁,司湛大摇大摆走回去也很难被人撞见,相比之下,薛绮的住处就要远了不知多少倍,想要不被巡逻的兵士揪住,恐怕只能靠神佛保佑。

      萧涵便低低地笑了,手按在她腰间扭伤之处:“若你嫌累,我背你回去可好?”

      薛绮无言以对,感受着腰上坚实而温热的触感,居然莫名地觉得有点不自在,干咳一声:“你又没有令牌,还是老实些罢!今儿个咱们不走了,我正好去刑捕司值个夜,顺便趁着没有那位司大人聒噪,赶紧把号舍里收集的证物过一遍眼。”

      她没说的是,无论那下令收拾炉灰的人是谁,有了不知多久的筹备,加上案发后一个多月的善后,只怕留下的线索已经极少了,而当初的目击证人们的记忆也在渐渐模糊,所以对他们这些想要破案的人来说,每多过去一天,抓到真凶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一分。

      时间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所以,每一时每一刻都尤为宝贵。

      萧涵沉默片刻,温声道:“好,我陪你。”

      薛绮:“……”

      她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些愧疚,脚步微微缓了下来:“抱歉,我答应你尽快去查‘惜花客’的案子,可现在却……”

      萧涵微笑:“无妨,过去十四年里,我甚至不知道能信任谁,更不知道冤屈是否真的会有洗雪的一天,现在这样已经很好。”

      “可是……”

      他虽笑着,薛绮却能觉出被他压抑在平静的表象之下的浓烈情感,或者说,感同身受,她不由想到,若是有一天她父祖的案子翻案有望,她恐怕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多耽搁哪怕一刻。

      “抱歉。”薛绮再一次重复,而后忽然双手环住萧涵的脖子,在他低下头来的第一时间吻了上去。

      萧涵微怔,却立刻毫不迟疑地回应起来,揽在薛绮腰上的手臂越收越紧。

      皇城中,各处官府林立,高大巍峨的建筑投下层叠的暗影,道路两旁的树木在晚风中摇曳,枝叶沙沙作响。

      这个吻热烈却短暂,薛绮轻轻咬了下萧涵的下唇:“走罢。”

      喘了几口气,又笑:“万一被巡夜的侍卫发现了,乐子可就大了。”

      萧涵却没有向前走,他眸色似比夜色更深几分,不由分说地再次抱紧了薛绮,将人按到一旁高墙边上,扣住她的下颌,低头再次深深吻下。

      薛绮笑着去抓他的头发,抽空笑骂:“你这疯子!”

      虽这样说着,却没有别的动作,因为她发现,即便是在这样的时候,萧涵依旧没有忘记将一手护在她身后,她似乎背靠着墙壁,却并未真正沾上一丁点冰冷的雨水。

      她就莫名地生出一丝近乎于悲怆的心情来。

      “我何德何能,能有一人这样小心翼翼地待我。”薛绮抬眼望向阴沉沉的夜空,笑容敛起,在心里叹了口气,却又忍不住想道,“有朝一日,到了这份真心褪色腐朽之时,再回想此时此刻,又情何以堪。”

      云层如厚厚的棉絮,将星月全数隐在背后,雨后泛着泥土气息的湿气在半空盘旋,寒凉,却不透彻,让人憋闷得难受。

      而就在这时,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顾虑,萧涵忽然低声说:“只有你。”

      薛绮没反应过来:“什么?”

      萧涵在她颈间尚未愈合的咬痕上亲了一下,平平地回答道:“我被当作过穷凶极恶的禽兽,也被当作过劫富济贫的豪侠,有人觉得我是在暗夜里潜伏的恶鬼,也有人误认我是无所不能的神仙,可我……并不是,哪个都不是。”

      他轻笑起来,半是自嘲,半是习惯使然:“这些年过去,连我自己都快要忘了我还是个人,可老天却让我遇到了你。你明明见过了我最不像人的样子,竟然还那么自然而然地把我当成人来看待……所以,没有谁能代替你,哪怕以后还有人同样愿意接受我,也只不过是因为,我在遇见你之后,终于又活得像是个人了。”

      薛绮愕然。

      好一会,她才下意识摇头:“胡说!你……”

      萧涵察觉到她难得的无措,笑得愈发大声,不小心惊动了巡视到附近的侍卫,两人连忙噤声,鬼鬼祟祟地贴着墙根一溜烟跑掉了。待到了刑捕司的院子外,萧涵才又笑道:“也就只有你还觉得我是胡说——你刚刚可曾见到了那位司大人的表情?那才是寻常人看我的样子,可你,怎么就不怕我呢?”

      薛绮这下子是真愣住了,沉默一时方低声问:“我,怕你?”

      见萧涵点头,她垂眸想了想,最后敛去异色,“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胸口:“小贼,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啊!”

      说完,转身进了院子,和值夜的同僚一本正经地打了个招呼,道貌岸然得令人发指。

      正如京兆府那位张法曹所言,证物已经送到了刑捕司,此时正放在内院室内的角落里。

      那张桌子正是薛绮的位置,她十天里有七八天不在此地,桌上已落了厚厚一层灰,只有放置证物的一半桌面被擦过了,和另一半对比起来宛如一张道家的阴阳图。

      薛绮嘬了嘬腮帮子:“这帮懒鬼,多擦一半会累死还是怎样!”

      萧涵失笑,见窗边搭着块抹布,便过去取了,回来正要擦桌子,却听薛绮拦道:“哎,先别,这个是擦窗棂香灰的,西边是太庙,总有香灰飘进来,我就嫌那味道呛人才挪到这边角落里的,擦寻常的灰尘该用这……”

      她没说完,突然手一松,刚抓起来的抹布“啪”地落在了桌子上。

      “烧出来的灰烬不同。”她没头没尾地说。

      萧涵却听懂了:“李广禄死前烧过东西,而这东西燃烧之后的灰烬与炭灰有所差异,所以那人才急着清理灰烬?”

      他低头翻翻拣拣,很快从一堆证物中找到那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小火炉,里面还存着三四块没烧尽的炭,余下的便是半炉子灰,均匀细腻,没有任何搅动过的痕迹。

      薛绮提起的心缓缓落了下去,奇异的是,她并不觉得如何失望,反而有种如释重负之感——他们的方向找对了。坐在同样落了不少灰的椅子上琢磨了一会,她忽然说:“炉子里的灰和炭他们并不在意,却小心谨慎地清理了落在石龛上的,这样看来,无论李广禄烧的是什么,都只烧了一丁点,而这一点灰,便全落在了炉子外。”

      萧涵笑了笑:“听起来,死者这烧东西的行动像是十分仓促,乱中出错的样子。”

      薛绮颔首:“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所以,”她沉吟道,“死者隔壁的韦贤在案发前闻到的异味,会不会就是李广禄在烧东西?”

      而若真是如此,那么对于他烧的东西究竟是什么,薛绮心中也开始有了点眉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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