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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书墨·之一 ...

  •   薛绮本来还想逗弄他几句,但听了最后一句话,脸色却是倏然一沉:“这不是寻常人应该知道的细节!”

      她所说的“寻常人”指的并不是萧涵,而是除了他以外的大部分人,甚至包括她自己在内——拜几位有心争权夺势的后妃所赐,本朝女子限制少了许多,但就算如此,名节、闺誉这样的字眼也从没有真正从世人心中淡去,人死为大,又何必将那些惊悚而又猎奇的细节拿出来嚷得尽人皆知呢!

      直到此时,薛绮才确认,从庞秀容尸身中取出来的那根擀面杖并非出于偶然。

      她把那包糖渍乌梅搁到一边,站起身来,神情严肃:“阿涵,再和我说说细节,从头说起。”

      萧涵心中像是被微风拂过,轻轻地颤了一下,却立刻掩饰般咳了声:“是六年前的春天,我藏身山中已有数日,有一次偶然到了一处林木稀疏的山坳中,便见地上毫无遮掩地陈着一具女尸,衣裙被扯下,挂在一旁树枝上,身体完全赤/裸,各处多有伤损,可惜我发现得太晚,尸身已经半腐,我并不确定那些伤痕是凶手造成又或是食腐的鸟兽遗留。”

      薛绮点头表示理解,示意他继续说。

      萧涵便条分理析地回忆道:“在所有伤痕中,只有两处必是人为。其一,尸体双手被齐腕割断,我凑近看过,断面参差,骨节接合处有一点铁锈似的东西,并不明显,之后因野兽损毁,更是未被官差发现,而我私下与村人闲谈,听说村口柴垛边本来有一把卷刃生锈的柴刀,近日却不翼而飞了,只是那东西本是废弃之物,所以无人知晓究竟是何时不见的。而第二处伤,便是那根树枝造成的了,树枝长一尺有余,粗细……”

      他看了一眼薛绮的手腕,又觉得拿这个衡量不合适,便转开目光:“大约同你的刀柄相差不大。死者双腿张开,树枝大半没入身体,而且……”

      薛绮见他又犹豫上了,不由疑惑:“有何异常?”

      萧涵这回连头都扭过去了,声音愈发尴尬了几分:“那树枝上时有横生的细枝,虽清理过,但仍不平滑,在死者体外的部分,那些木枝突起之处能看到刮蹭下来的血肉痕迹,想来凶手应当并非是一击就收手。”

      并非一击收手,那便是反复刺入了。

      薛绮立即明白过来,眉目间划过一丝厌憎,却并没有羞赧或回避:“这样的动作,除了要折磨受害者以外,更有模拟男女房事的象征意味,庞秀容的案子也是如此,而按照仵作的勘验结果,庞秀容死前并未受人强/暴……”

      说到这,她霍然抬头:“不对!”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也不加解释,快步直奔书房,从书架上将那只蒙尘的匣子拖出来,打开盖子,整个倒扣在桌上。

      厚厚一摞案卷铺了满桌,顿时激起一层飞灰,呛得人难受。薛绮拿帕子掩住口鼻,右手挥了几下,不待烟尘散尽,便埋下头去,快速地从头翻看到尾,从中抽出了记录每桩案件案情的卷宗。

      因为不是原档,而只是刑捕司诸人通过街头巷尾流传的情节推断出来的,细节并不丰富,只有去伪存真之后确保可信的部分才被记录在案,薛绮急匆匆地翻了一页又一页,白皙的手指在行行浓黑墨迹之间划过,喃喃道:“刘氏,割耳,贾氏,割鼻,米氏,剥去头皮,孙氏,还有一个刘氏……全都一样!”

      每看过一页记录,她的表情就变得更加笃定一点,同时,也愈发愤怒。

      这些年刑捕司同僚偶尔提起“惜花客”血案时,也会纳闷,凶手为何专挑年轻漂亮的女子下手,却从不行猥亵之事,莫非还真如他自己血书所言,就是为了让世人都来看看这些美人哪里生得最好么?说来说去,因种种猜测都没有实据,众人最后只得戏称,若不是犯人已经签字画押认了罪,简直要怀疑做下这等案子的不是柳下惠便是个孔武有力的女人了。

      但现在终于得窥内情才知道,死者根本不是未受侵犯,而只是用来侵犯这些年轻女子的物件并非凶手自己长出来的罢了!

      夕阳直照进东厢中,暖光被窗格分隔成一块块耀眼的亮斑,但阳光之下,薛绮的面色却冷如冰雪:“她们全都一样!”

      她抬头看向立于门边的萧涵:“案卷上记录的伤势,都并不足以致命,而真正致她们于死地的伤处,全都被刻意隐去了,没有一个外人知道!”

      “凤……亭?”萧涵隐约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果然,下一刻她冷冷道:“你说得没错,你舅父很可能是被冤枉的,而真正的凶手这些年来一直逍遥法外!——那些只会邀功不求真相的蠢货!”

      她捏捏眉心,再看萧涵时,已压抑下怒气:“我明天再去催一催,希望大理寺和京兆府那边还有当年案卷存档,等拿到了证物和案卷,咱们就启程回安凉。”

      “好。”萧涵心中微暖,却并不多话,只温声应承一句,见那些黄脆纸张稍一动便扬起一蓬灰,便将放在一旁的绢帕递回薛绮手中,自己低下头慢慢收拾起来。

      薛绮也不和他抢,木着脸在旁瞅了一会,就在他直起腰,要把匣子往书架上搁的时候,突然毫无预兆地问:“我说,你这般体贴,莫非是认真的?”

      “砰”一声响,木匣脱手而出,在桌边磕了两下摔到了地上,积尘的卷宗散落得到处都是。

      萧涵愕然转头,面色骤然苍白下来。

      屋子里一时陷入了古怪的寂静,只有窗外不识时务的几只麻雀叽叽喳喳地叫了几声,扑腾着飞远了。

      窗缝滑进来一缕微风,撩起桌边一张泛黄纸笺,飘飘荡荡地落到了薛绮脚下,她弯腰拾起,见上面零碎地记着几个词“端午”“龙舟”“情郎”,最后两字上,笔锋略带迟疑地画了个圈。

      薛绮将纸笺放回桌面上,用食指按着那个圈,往前推了三寸,而后慢吞吞地念道:“情郎么?”语调拉得极长,也不知是依旧沉浸在当年的案情中,又或者是意有所指地暗示着别的什么。

      两人隔着一张桌角,并不算近,萧涵却分明觉得能闻到对面的人身上清清爽爽的味道,和寻常的年轻娘子不同,薛绮周身并没有甜腻腻的熏香,唯一引人遐思的,便只有在衣裳上残留的淡淡皂角味道里混杂的一丝若有若无的花香。

      而下一刻,萧涵就意识到那点花香是从哪里来的了——连日奔波,她的嘴唇似乎有些干裂,今天难得地薄薄涂了一层淡色的口脂。

      在发现自己正在盯着什么看的一瞬间,萧涵只觉脑中“轰”地一阵乱响,顿时连耳根都烧了起来,再也待不住,连忙低头冲向门口,落荒而逃。

      他走了好一会儿,薛绮才眨眨眼,高深莫测地弯了一下嘴角,俯身拈起一张落在地面上的纸,收回匣中,然后第二张,第三张,在木匣里摞得整整齐齐,最后扣上盖子,端详了片刻,又掸了掸参与的浮灰,这才露出一丝不紧不慢的笑容,悠然跟了上去。

      院子很小,因差使的关系,薛绮一年里总有几个月不在家,因此并没有栽种花卉,此时放眼望去,除了两棵有了年头的杏树,也就只剩下几蓬新生的杂草在墙根石缝里肆无忌惮地张牙舞爪。

      薛绮看着对面身形明显僵了一下的人,拍了拍手,若无其事道:“其实我做杏脯的手艺也不错,回头等这两棵树结了果子,你要不要尝尝?”

      她不说还好,一提起这个话题,萧涵就不由自主地记起了那颗一言难尽的糖渍乌梅。

      “不必了,巡按使事务繁忙,无需为此等小事费心,在下……就不打搅了。”

      酸甜的味道,还有不属于梅子的热度,又在唇齿之间流连不散,三月末冷热适宜的天气,好像忽然之间就难熬了起来,凉风习习的小院不知为何竟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他匆匆说完一句话,便急着转过身去推房门,活像是被鬼撵着一般。

      可再避又能避到哪里去,四周除了几间有数的屋子就是一块巴掌大的庭院,无论躲到哪里,不消三两息光景就能被人揪出来,萧涵手按在门上,却蓦地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剥光了扔在闹市人群里,简直宁可再被戳上一刀也好过现在这般。

      幸而薛绮并没有步步紧逼,只站在院子里抄手瞧了一会他窘迫的模样,便愉快地拎个篮子出了门。

      听见身后院门开阖的声响,萧涵怔了一时,总算舒出一口气,拖着重逾千斤的双腿慢慢挪回房中,直直栽倒下去。

      坊间也有卖菜割肉的商贩,此时天近黄昏,正是收摊打烊之前降价甩卖存货的时候,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比白日里更多了几分特别的急切和热闹,吵吵嚷嚷地越过院墙传进他的耳中。可萧涵却只是木然地盯着空中,目光有些涣散,过了许久仍一动也没动过。

      时间一点点流逝,西沉的斜阳在地平线上消弭了最后一线轮廓,烟火气的喧嚣随之平息,而沁凉夜色则如水般悄无声息地铺陈开来,从外到内层层漫入室中,终于将他所在的这方寸之间浸染透彻。

      而就在这时,萧涵听见院子里一声招呼:“阿涵!过来帮忙!”

      声音未落,房门处就动了动,薛绮一手端着一个盘子,双手擎在身前,中间还夹了第三盘,于是只能用脚拨开门扉,侧身进来。

      清爽的香味从盘子里传出来,一盘醋芹,一盘素炒百合,再加上一碟豆腐丸子,青翠白嫩的色泽,看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

      可萧涵却只品到了满嘴的苦,让他连驾轻就熟的敷衍笑容都挤不出来。

      紧接着,他就听见薛绮说:“去厨下把粥端来,赶紧用些晚饭,然后咱们好好商议一下睡觉的问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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