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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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市之行还算顺利。
薛绮虽然自称穷得要命，但往西市去之前，突然想起了什么，连忙走了一趟刑捕司，将这两个月的俸禄取来。一拿到钱，她便瞬间从苟延残喘转变成了财大气粗，豪爽地将桌椅床榻买了个全，甚至还买了五套成衣两口锅。
好不容易在萧涵的一力坚持之下罢了手，恋恋不舍地和店家约定了送货的时间，见天光还早，便又拽着人溜达到了街边的食肆。
“这里的鱼鲙十分出名，但只有熟客才知道，蒸鱼更是一绝，酥酪和毕罗也与别家滋味不同，还有羊肉，炖的软而不烂，大块的肉浸满了汤汁，一口咬下去……”薛绮说到一半，突然顿住，“我忘了，你也是京城人氏。”
萧涵笑着摇头：“我年少时家中并不宽裕，很少来两市。”
他虽然自称出身京城，但这还是头一回真正提起幼时之事，薛绮不欲戳人痛处，便转开话题，寻了处二楼临窗的位置落座。
萧涵自己却并不避讳，见小二下楼张罗菜品去了，便轻笑：“我的事既然已报上去了，想来过几日你总会知道，与其从旁人口中听说，不如我自己讲明。”
他给两人都倒了茶，侧首望向楼下，稍作沉默，然后说道：“我这些年滞留北疆并非偶然……少有人知，大约六年前，就在安凉与潭城之间，也曾发生过一起分尸命案，与十四年前‘惜花客’一案颇有些相似之处。”
“六年前？”薛绮在记忆中搜索，却一无所得。不过她是五年之前进的刑捕司，即便是重案，中间差了一年的时间，又远隔千里，没听说过也属正常。
萧涵笑着点头：“正是，那时我刚逃出来，一如惊弓之鸟，本想远远避开北疆，但就在动身前，却恰好听闻了这件命案。”
薛绮隐约听出了不对，放下手中茶盏坐直了。
萧涵笑道：“我知你想问什么，是，我确实关心‘惜花客’一案，因为当年被判为凶手，在狱中畏罪自尽的，正是我的舅父。”
他语气一如既往地轻描淡写，只在说出“畏罪自尽”四个字的时候带上了几许凉意。
薛绮思忖片刻，问：“你的意思是，当年官府抓错了人？”
她说得简单，但未尽之意两人都心照不宣——若真抓错了人，那么所谓畏罪自尽，便不知道是什么的幌子了。
或许时间终究已经过去太久，萧涵谈起此事时已是十分平静：“我不知官府有何证据，却深知我舅父为人，他身上很有些任侠之气，便是真的鬼迷心窍杀了人，也必定出于一时意气之争，绝不可能有意做下如此令人作呕之事。我父母也如此以为，自从舅父入狱，家父数次喊冤，却始终无果，最后一次，更是被随便冠上了意图包庇的罪名，加以杖责。”
他牵了牵嘴角，眼中却没有笑意：“家父身体羸弱，从衙门回来便一病不起，他尸骨未寒，族人就落井下石，号称不齿与杀人凶犯为伍，将我们母子逐出，其后不足三月，家母不堪忍受世人鄙夷刁难，自缢而亡。呵，所以你说，那‘惜花客’算不算是我的仇家？”
小二正好来上菜，一盘鱼鲙刚刚摆上桌，正笑容满面地要介绍几句自家秘制的调味蘸料，可一错眼就瞧见萧涵的表情，当即吓了一跳，把要说的话全给憋了回去，飞快地摆完了剩下的几只碗盘，逃命似的转身跑了。
薛绮：“你吓着人了。”
说着，伸手给萧涵盛了一碗黄芪羊肉，先没追问案情，反而道：“令堂过世时，你年纪多大？”
萧涵一怔，敛眸笑了笑：“快十三了。”
薛绮叹了一声，那般境遇之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独自挣扎求生会遭遇什么样的事情，她都不愿去深想。
“可怜我？”萧涵忽然问。
“嗯？”薛绮没有正面回答，慢悠悠地舀了一勺羊汤咽下去，这才咬着白瓷勺子，抬眼看他，“难得见到一个比我还倒霉的，真该敬你一杯。”
萧涵失笑出声。
接着就又回到正题：“也正因此，六年前我偶然发现了那场命案，便改变主意，始终在北疆辗转，希望能得到些线索，几年中数次去过案发的村子，向死者亲人旁敲侧击……”
薛绮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还应一声，但面前的食物却像是遭了贼，消失得极为迅速。直到填饱了肚子，她才拿帕子按了按嘴角，疑惑道：“我还有一事不解。若六年前的命案与‘惜花客’血案相似，为何上个月办案时，我没有听安凉的任何官员或差役提到过？”
萧涵笑道：“其中缘故也简单，因为尸体发现时——”
他话说到一半，旁边忽然呼啦啦走过来了一群人，年岁不一，但都是读书人打扮，七嘴八舌地正在争论之前贡院命案，虽也有几个觉得扯到三十年前科举舞弊实在太不靠谱，但大多数人却还是义愤填膺，恨不得朝廷即刻审定宋羽是个祸国殃民的大权奸，明天就起个大早把他推出去砍了。因人多，又边说边比划，走在边上的不小心就撞上了他们这一桌，砂锅晃了晃，好在汤水所剩不多才没洒到人身上，但桌边一碟调味汁却没这么好运，当即翻了下去。
“啪！”
清脆的碎裂声打断了一众举子的高谈阔论，最边上那人“哎呀”一声，像是刚刚反应过来，连忙冲萧涵一揖：“这位郎君，实在对不住！”
那是个锦衣的年轻人，说着道歉的话，但神态间却颇有点盛气凌人的不以为意，果然，也不看两人的反应，随即就自顾自招呼小二：“这桌也算在我账上！”
本已快用完饭了，打翻一碟调味汁也算不上什么大事，萧涵便好脾气地婉拒道：“阁下客气了，实在无须如此。”
谁料那锦衣年轻人却眼一横，怫然作色：“怎么？你瞧不起我？！”
这是从何说起的？
临近桌上也有食客，都被他这突然拔高的一嗓子吸引了注意力，暗中交换了下眼神，低声议论起来。
那年轻人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见状愈发不快，扬声又叫：“小二！”
萧涵不笑了，面色渐渐阴郁下来。
薛绮却在这时拍了拍他的手，从荷包里取了银钱搁在桌上，一边站起身，慢条斯理地回答：“眼神不错，我确实瞧不起你。”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拉着萧涵下楼，口中还念叨：“乖啊，别在这发疯，砸坏了东西我可赔不起。”
萧涵无奈：“既然囊中这般羞涩，怎么不索性让那人付了账？”
薛绮瞥他一眼，理所当然道：“说了我养你的。”
萧涵猝不及防之下听到这么一句，仿佛能听见胸口“咚”一声巨响，出门前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跳又开始疯狂地加速，让他隐隐有些头重脚轻的眩晕感。
可他这厢百感交集，身边的人却全然不知，刚离了西市，便言归正传：“哎，你刚才没说完，六年前那尸体究竟如何了？”
“……”萧涵苦笑，只觉心脏像是吊在一根颤巍巍的蛛丝上，飘来荡去，就是落不到实处，勉强掩饰住心情，答道，“死者走失多日之后尸身才被发现，当地山中不乏野兽，因此发现时尸身大半已只剩白骨，同样，虽然有尸骨分离的迹象，却并未引人注意。”
“你是说，这分尸案……官府并未认出是分尸，只当寻常凶案甚至猛兽伤人处置了？”薛绮停住脚步，“那你是怎么发现异样的？”
她问得认真，显然是心存不解，但却并不是在质疑，萧涵意识到了这一点，不知为何，竟不合时宜地生出了一点雀跃来，连再回忆那些不愿想起的往事，都不觉得十分难受了。他偏过头，望向街道对面来往的行人：“那时我从潭城逃出不久，很怕被捉回去，平日只敢躲在深山老林之中，没想到正好经过了凶手弃尸之处，在旁人发现之前，我便见到了尸体的样子。”
萧涵正要仔细形容，却听薛绮惊呼了一声：“糟糕，先回家再说，约好送货的时间要到了，让他们多等可是要加钱的！”
紧赶慢赶，总算没迟太久，指挥着几个送货的伙计将家具摆放好，薛绮去厨下包了些糖渍梅子，每人送了一小包，将人高高兴兴打发走了。萧涵清了清嗓子：“那具……”
他刚一开口，嘴里就突然被塞了个酸甜清香的东西，不由一愣，薛绮自己也拈了颗梅子慢慢地嚼，含糊道：“去年夏天我腌的，就剩这一点了。”
萧涵木木地站了好一会，突然猛地转过身去，只觉有一点不同于乌梅的触感仍然残留在唇上，热得惊人。
“哈哈哈哈！”薛绮大笑起来，仰倒在床上，“你这人怎么这么单纯啊，让我更想捉弄你了！”
萧涵：“……”
他十分清楚，若是换了一个人说这些话，他就算面上微笑，但心里恐怕早已阴沉下来，但此时却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居然丁点愤怒也没有，只是全身一阵一阵地发烫。
薛绮盯着他泛了红的耳后，翻身坐起：“哎，真恼了？”她这会全然不像平日在外那般呆板，俨然又是幼时那副猫嫌狗憎的模样了：“别生气啊，给那些人的都是外面买的，就给你的这个是我亲手做的，可麻烦着呢，得先洗净去核，晒干了再蒸上一阵子，这样才柔软又有嚼劲，配料更是讲究，太甜了会腻，甜味不足又压不住酸，好容易配好了，还得再加上一点甘草陈皮之类的，回味才厚重，还能止咳清肺……”
她说了一串，最后加了一句：“你肺里有伤，时常咳嗽，吃点这个没有坏处。”
萧涵脸上刚刚下去的热度忽地又窜了上来。
半晌，他终于把含了好一会的那块乌梅肉咽了下去，眼帘低垂，平平道：“那具尸体被我发现时虽半腐，但筋肉大多还在，肢体也尚算完好，只有一双手不见了。”
“而且，”他迟疑了一下，“尸体下/身，插着一截树枝。”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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