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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书墨·之一 ...

  •   暮色四合,并不宽敞的室内,灯花“噗”地爆了一声,虽远算不上响亮,但听在满腹心事的人耳中却仍显突兀。

      随即灯影轻摇,薛绮推门走进来,外衫随意披着,手里拿一张粗布巾拧着头发,发梢尚未干透,仍在时不时地滴水。

      她甩掉鞋子,赤脚踩在新买的席子上,瞥了目不斜视的萧涵一眼,没头没尾地说:“我听过一个笑话。”

      萧涵勉强克制住转身就走的冲动,表情却有些僵硬。

      但也不管别人在没在听,薛绮已慢悠悠地凑到卧榻边上,屈起一腿在萧涵面前跪坐下来,两人之间距离太过接近,萧涵忍不住向后仰身,却被她拉住,一本正经地说道:“有个小贼觊觎一件宝贝已久,却又没有十足的把握,便去佛前求签,想要问一问究竟是该大胆去偷呢,还是就此作罢,结果一摇签筒,掉下来一根木签,上面别无玄虚,只明明白白写着四个字,从心而行。那小贼欣喜欲狂,只道佛祖指点他大胆施为,当夜便急不可耐地潜入那户盯好了的人家。谁知,刚一进屋子,还没摸到宝贝所在之处,便惊动了护卫,当即被团团围住,抓了个正着。”

      萧涵见她过来,本来全身都不自在,但此时听她莫名其妙地讲起了笑话,并没有其他异常举动,不由渐渐放松了些,也听了几句入耳。

      薛绮继续道:“小贼被扭送官府,狠挨了一顿板子,几乎去了半条命,好容易缓过来,立即找去了之前的寺院,大骂所求的签丁点也不灵。恰好这一日住持在侧,闻言将那签取出左看右看,最后叹了口气,说道,这签没错,是解签之人想错了,从心而行,从心,这可不就是个明明白白的‘怂’字么!”

      她讲得极快,语气平平地把起承转合都糊在了一块,听着不像是笑话,倒像念经。

      萧涵一愣,全然没弄懂这胡编乱造的故事中趣味究竟在何处,可再一抬头,却见薛绮低低笑了起来。

      她忽然眯了眯眼,伸手挑起他的下颌,笑道:“小贼,你是打算从心而行,还是要认怂了呢?”

      萧涵猛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都僵成了一块石头。

      “哈哈哈哈!”薛绮这一回终于满意了,大笑着抽身推开,单手一扯,隔在两张床榻之间的一道竹帘“哗”地落下来,直到地面,遮了个严严实实,只能隐约见到一抹白衣窈窕的背影隐没在了床帏之后。

      ……

      翌日晨,萧涵是被脸上一阵又一阵的痒给弄醒的。

      他心慌意乱地对着灯盏发了大半夜的怔,直到天色大亮,才迷迷糊糊地有些困倦,刚刚一个来时辰,还未睡熟,就又被搅扰,一时头重眼涩,几乎掀不开眼皮,便胡乱去抓那在他脸上胡乱蹭来蹭去的东西,却不想握住的竟是一只手。

      萧涵一个激灵,顿时惊醒过来,再没了半点睡意。

      薛绮懒洋洋地蹲在榻前,两指之间夹着一根狗尾草正在晃悠,见他跟撞了鬼似的,便往后一仰,盘膝坐在席子上,口中拖长了声音:“小贼,胡思乱想了一晚上,可想出来什么没有?”

      她的问话并没立刻得到回答。

      “怂”这字,本是京中的方言,萧涵幼时听过不知多少遍,在昨夜之前,却从没想过还能这样歪解,他脑子里一片混乱,觉得自己分明比薛绮还年长几岁,但不知为何,自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气势上便始终被压了一头。这疑问一浮现出来,他情不自禁地轻触了一下胸口,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能清楚地感觉到底下横亘的疤痕,并不长,但却极深,贯穿了他整个胸膛,离心脏仅有毫厘之差。

      他便在突然之间生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这些年来,他从未被人抓到过,却最终落到了她的手里,或许这便是所谓的命中注定,从此之后,无论他再怎么挣扎,都再也无法逃脱……

      方才的问题便再度在耳边回响起来。

      也不知翻来覆去思量了多少回,短短的词句已快要在舌尖磨烂了,萧涵终于哑着声音问:“如果我认了怂,会怎么样?”

      薛绮依旧坐得闲适,连动都没动,神情似乎细微地黯淡了一下,却又像是窗外光影变幻带来的错觉:“还能怎么样,养着你呗!你给我提供线索,帮我办案,我替你家人洗清冤屈,捉拿真凶,大家合作愉快,三年一过,桥归桥路归路,好聚好散,皆大欢喜。”

      她说完,又笑了笑:“当然,若你日后再犯案被我知道,我还是要去捉拿的。”

      “桥归桥,路归路……”萧涵轻声重复,胃里蓦地抽了一下,像是疼,但更多却是空落落的让人无所适从。他闭了闭眼,犹豫许久,才再次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若是我想要从……”

      院外突然一阵响亮的敲门声传来,像是要把单薄的木门砸出个窟窿,完全淹没了萧涵没来得及说完的后半句话。

      薛绮不用仔细听,就“呀”了一声,愤愤跳了起来:“肯定是陈符!缺德带冒烟的憨货,都已经砸烂我两块门板了!”

      说完,趿了鞋子一溜烟地冲了出去。

      在她身后,萧涵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要去拉住她,但手只抬到了一半,就蓦地顿住,而后又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

      薛绮心急火燎地窜到了门口,不知为何却没急着开门,而是站定理了理衣裳,面皮上像是坠了几块秤砣,微微上扬的嘴角和轻快的表情全被坠了下来,转眼就又恢复成了平日待人接物时的呆板,连呼吸都似乎缓慢了半拍。

      她这才取下门闩。

      外面叫门的人拍得太猛,一时没收住,差点随着门板一起扑进来,连忙抓着墙边稳了稳身形,挠头嘿嘿一笑。

      薛绮木然地抬头看他:“老陈。”

      陈符笑出了一口大白牙,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晃晃手里提着的一条活鱼:“大人说你回来了,让我来给你传个话。”

      薛绮侧身让他进来,重新闩好门,背对他道:“传话还是其次,馋虫作祟才是重点罢?”

      男人的身形高大健壮,就连投在地上的影子都能把薛绮整个装进去,萧涵站在西厢门口,默默地看着这一幕,不由自主地想起当日陇右观察使府外,她一脸惫懒地缩在自己身前躲太阳的模样,紧缩得快要抽了筋的胃就更疼了起来。

      陈符寒暄完,一回头也瞧见了他,先一愣,随即了然道:“哎,这就是你押回来的那个人犯?看着可不像个贼嘛!”

      ……人犯。

      两个轻描淡写的字如同利箭一般刺进人心里,萧涵半垂下眼,温声浅笑:“在下萧涵,草字玄泽。”

      他清清淡淡地垂眸微笑的模样岂止不像贼,若真要比起来,反而更像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人,看得陈符一愣,茫然地瞧了眼薛绮,似乎想问他方才是不是弄错了人。

      薛绮暗自好笑,就听萧涵又斯斯文文地问道:“日后在下将协助贵司办案,想来不免多有叨扰之处,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陈符还没缓过神来就又懵了一回,偷偷扭头冲薛绮比了个口型:“真没弄错?”

      见薛绮慢吞吞地翻了个白眼,他才尴尬地清清嗓子:“那个,我叫陈符,我爹娘是粗人,也没给我起什么字啊号啊的,大伙都叫我老陈,你……既然来了,跟着他们一块这么叫我就行,不用见外啊!”

      萧涵微笑:“陈兄。”

      陈符连忙笑呵呵地点头,随后借着要把酒菜送到厨房的由头扯过薛绮:“那人……真是个贼?我怎么看着跟菩萨也差不多了!你莫不是看上人家长得好,栽赃给人家,玩了一手强取豪夺罢?”

      “是啊,”薛绮糟心地把活蹦乱跳的肥鱼摔到砧板上,挽起袖子,三两下刮鳞剖腹,最后“砰”地一刀剁下鱼头,“可不就是我当街强抢来的,一路从西北劫到京城,你来晚了没听见,昨晚上他还哭天抢地誓死不从呢!”

      陈符:“……”
      他摸摸脖子,心有戚戚焉地为那条被迁怒的鱼默哀了一会。

      直到鱼片粥出了锅,几碟小菜也各自摆好盘,他才敢腆着脸又凑上去:“凤亭啊,哎你别瞪我,这回是正事,大人说,午后让你去司里一趟,说是你要的东西送来了,再有就是宋公昨天面圣,也不知说了什么,今天一早还没下朝,旨意就传来了,贡院那边的案子交到咱们手里了。”

      薛绮站住:“哦?”

      陈符蓦地一笑,憨厚的面孔上居然浮现出一点堪称奸狡的意味:“虽不知昨天宋公怎么说的,但太极殿侍卫换防时,我去找熟人打听了几句,听说早上可热闹了。朝臣分成两派,一边说宋公清廉,不可能在抡才大典上徇私舞弊,京兆尹把事扣到他头上纯属借机倾轧,根本做不得准,另一派则信誓旦旦说梁琇秉公断案,自有事实为证,难道能因罪魁是朝中高官就闭目塞耳不成……两边唾沫星子满天飞,圣人虽然心里相信宋公,却没法乾纲独断,可谁知,这时御史台那边出来了个油盐不进的二愣子,历数了一遍三十年前科考进士名录,结果,噗——”

      偌大的块头,此时笑得獐头鼠目:“中书侍郎——那位承恩公祝大人居然也是那一科出身,结果严御史这愣头青义正辞严地让他避嫌,不得参与此案讨论,然后又指责大理寺那边和梁琇有私仇,已经不止一回诋毁他了,因私废公,实在是视朝廷制度为无物……他这一套乱拳打下来,居然波及了一小半的朝臣,这可就一下子乱了套,大伙都傻了,结果圣人见缝插针,当即下旨,既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那就把这案子交给最油盐不进的刑捕司来重审嘛,咱们大人可是连太/祖封赏世袭罔替的国公爵位都拒了,难道还会为了仨瓜俩枣的蝇头小利徇私枉法不成!”

      他抬手敲了敲薛绮端着的托盘:“嘿嘿,这就叫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手劲太大,好悬没把上面碗碟震翻,薛绮漠然瞪他:“饿着罢!”

      陈符立刻不乐了,蔫得像是只霜打了的茄子。

      两人在厨房里忙活的时候,西厢门窗已经让人紧紧关上了,萧涵也没进屋,而是在院中那两棵老杏树底下的石桌边正襟危坐,手里翻着一卷《楚刑律》,也不知道看进去了多少。

      薛绮数落完了陈符,一错眼就瞧见这副景象,嘴角不由抽了一抽,作势要往卧房所在的西厢那边走,果然,脚尖刚一转,就听石桌边上传来低低地几声咳嗽,再仔细一瞧,这人连眼也没抬,坐得四平八稳不动如山,好像真的就是喉咙突然发痒似的。

      这也太会看家护院了!

      薛绮忍不住暗自发笑,弯腰将碗盘挨个放到石桌上,看似不经意地从身后碰了萧涵一下,不等他惊讶地转头看过来,便凑到他耳边,轻轻地吹了一口气。

      萧涵目光仍落在书页上,动也没动,但从耳垂到脖颈,却都飞快地染上了一层绯红。

      陈符不忍卒睹地别过了脸。

      但下一刻,就听薛绮说:“慢点吃,不用急,今天走不成了,宋公的事情怕是没有这么简单。”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4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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