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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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太阳还未落山，几名穿着朴素不起眼的健仆便骑了马，混在出城的人群里，往各处散去报信了。
而又过了一会，观察使府中晚饭刚刚吃完，曾与薛绮二人有过一面之缘的中年人再次折了回来，身后还跟着另一个岁数差不多的男人，两人都没着官服，从侧门进来，轻车熟路地直奔书房。
家中老仆在门口打了个转，躬身凑到宋羽身边，低声道：“李郎君和周郎君来了。”
宋羽点点头，放下茶盏：“夫人，客房可布置好了？”
秦夫人了然，嗔怪地看丈夫一眼：“还用你说？”随即笑道：“有多少话都明天再说，奔波了一整天，且好好歇一歇，房里若有什么准备不足的，只管说，千万不要客气。”
便唤了使女送客人回房休息。
萧涵始终含笑听着，直到此时，突然说：“县中有监牢，送我去那里，岂不更加稳妥。”
正要引路的丫鬟愣住，完全摸不清这是个什么章程，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薛绮冲她摆摆手：“就是方才我沐浴更衣的那间院子罢？我记得路，就不劳你送了。”
她果然记性颇佳，路虽略曲折，却连半步也没走错，萧涵也没再提什么进监牢之类的鬼话，两人沉默地走回了客院。
但刚一进去，薛绮便反手关了门，转过身来，抱臂打量萧涵：“生气了？”
萧涵像是听到了个最荒谬的笑话，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岂敢岂敢，巡按使所言分毫不错，在下本就是个贼，盗窃伤人，拒捕亡命，一身罪孽早已洗不干净了，哈哈，当了这么多年的婊/子，有什么好生气的，难不成是气别人没给我立块牌坊不成！”
他肺部的伤没好全，这样一番大笑牵动了伤口，到了末尾全化成了连串的咳嗽，几乎连腰也直不起来。可即便如此，他依旧断断续续地笑个不停。
薛绮板起脸：“孩子脾气！”
觉得受了委屈便闹别扭，拿自己的身子出气，可不就是小孩子脾气么。
她慢吞吞地走近：“当日在安凉，我若没认出你的真实身份，你会赞赏我的单纯？若你试图逃走时，我怕伤了你，没有出手，你会感动于我的仁善？在牢中我若不讨价还价，直接应承了你的要求，你会感激我的宽厚？”
萧涵沙哑的笑声戛然而止。
薛绮摊开手：“不会，都不会。你会觉得我愚钝，优柔寡断，还毫无理由地犯贱，简直是个童叟无欺的蠢货。我说错了么？”
沉默良久，萧涵慢慢直起身，神情呆板，极轻地吐出两个字：“没错。”
这一回，轮到薛绮笑了：“你看，你对我的认同，全建立在我证明了自己的价值的前提上。而你呢？”她一根一根掰着手指数道：“你身世不明，意图不明，身上背了几十起案子，又别有用心地接近过子善……若这样我还能毫无条件地信任你，难道你不觉得‘信任’两个字也太廉价了么？”
萧涵抿紧了嘴唇。
薛绮却仍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你从没有向我证明过你的价值，我为何要重视你？至于你的心意——”她上前一步，抬手虚按在萧涵左侧胸口，同时仰起头认真地看着他：“更是只在你的心里，在你说出来之前，没有人有义务明白。所以，你究竟想要做什么？又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要……”或许是她的目光太过坚定，萧涵如同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开口，但就在下一瞬，他神色间浮起一丝迷茫，木然地向后退去，直到身后墙壁的冰冷与伤口的隐痛一同传来，才急促地抽了一口气，垂下眼帘，“我不知道……”
他像是魔怔了，喃喃地说：“许徽拿我当至交好友，可我并不高兴，官府一直要抓我，但我不害怕，你……差点杀了我，我也并不怪你……你说得对，他们说得对，我是个疯子，只有疯子才会什么都不在乎，只有疯子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只有疯子……”
他慢慢垂下头，直勾勾地看向空无一物的手心，嘴角倏然浮起一点古怪的笑意：“……才什么都不配得到。”
薛绮一怔，暗自纳闷：“这人什么毛病？”
但紧接着，她就觉出了不对劲。萧涵的双眸仍旧大大地张开着，却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的神采，甚至也不同于偶尔显露的那种压抑的阴郁，而只是毫无感情的空洞，这个样子看起来简直就像是——
电光石火之间，薛绮蓦地记起了另一双琉璃珠子般不带任何情绪的眼睛，而它们的主人，正是当街杀死朱文斌的那个少年。
他不在乎别人的命，也同样不在乎自己的，就连割断了自己的脖子的时候，也仍然平静得令人心悸。
夕阳还未完全沉入大地之下，半边天都铺满了织锦般的云霞，温暖的橘红洒在人身上，但薛绮却冷不丁地打了个寒颤。
有一瞬间，在她的回忆中，那个少年临死时的面容仿佛与萧涵此时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
“你……”她刚开口，就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紧绷。
或许因为他那种宁可丧命也不肯杀人的孩子气的偏执，又或者是因为昨夜那一场巧合之下相依为命般的错觉，薛绮发现她终究还是没法再将萧涵单纯地当作一个普通的犯人看待了。
多年前，在风华山上，师长曾教导过，公私不分、感情用事对他们而言极为危险，但奇怪的是，薛绮在这一刻居然并未感到如何沮丧懊恼。
她迅速收拢心绪，摇了摇头：“你忘了么？徒三年，遇赦可赦。”
萧涵仍然没有动作，但显然听见了对方的话，急促的呼吸猝然一顿。
薛绮继续道：“我方才说，你从没有证明过自己，其实也不完全恰当。那天在牢中，我虽说着能自己找到线索，但事关人命，其实我并不敢赌，所以，如果你一口咬定，必要用无罪开释来换线索，最后我也只能答应。这一点，你不会不清楚，可对？”
萧涵只是面无表情地听着，并没有要开口的迹象。
薛绮：“你是觉得自己活该受罚，才会如此，是不是？”
依旧没有回答。
薛绮锲而不舍：“不仅在牢中，在郡守府中亦是如此，我下令差役动手的时候，你只需稍稍显露出要拼个鱼死网破的打算，无论是真是假，我都会投鼠忌器，立即收手，以你的心智，应当也明白这一点，我说错了么？”
终于，这次在沉默许久之后，萧涵轻轻眨了下眼，几不可闻地回答：“没错。”
薛绮松了口气：“我不会昧心说你是个清白无辜的好人，但同样，你的罪愆也远远未到无可救药的地步，你大可不必如此自暴自弃。”
见对方不语，她又道：“何况，人生在世，谁能事事清明？便像我刺你的那一刀，固然是因为你拒捕逃走在先，看似合情合理，但又何尝不是我急怒之下失了分寸，下手太过狠厉。这样说来，我岂不是也有些疯？”
说着，她抬头看过去。萧涵也同样地回视过来，晚霞映在他脸上，给他略显苍白憔悴的面容染上了些许暖色，看上去终于又像是个活人了。
可他却只静静地摇了摇头：“薛巡按，你错了，不一样的。你是一时冲动，而我，是真的疯了。”
说这话时，他表情平静而坦然，但眼中却充满了绝望至极的麻木。
薛绮下意识反驳：“胡说八道！”
萧涵怔怔地注视她一会，忽然笑了，轻声道：“不是胡说，你见过那个人，杀了朱文斌的那个……知道么？其实我和他一样，都是他们养的疯狗，只不过他既疯又傻，我却只是疯，所以，他一直到死都拴着狗链，老老实实地摇尾乞怜，而我却逃了出来，潜伏在暗处，一直等着，一直盼着……从主人身上咬下一块肉的机会。”
他仰起头，迎向如血的残霞，慢慢合上了双眼。清浅的笑容像是被刻在了他脸上，始终不曾褪去，却莫名地给人一种穷途末路的悲哀之感。
作者有话说
第28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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