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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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涵恢复得很快，踏实休息了一夜，虽然未用医药，但早起时高烧已经完全退去，除了气色稍差，看起来已经与常人没有什么两样了。
相比之下，那老驿丁倒更像是个病人，太阳老高了，却仍在睡得昏天暗地，鼾声穿透薄墙，几乎能惊飞鸟雀。
薛绮自知指望不上他，便自给自足地从厨下摸了几个半软不硬的馒头出来，就一碗凉水，和萧涵两人一人一半分着噎了下去，而后十分厚道地摸出来百十文钱撂在桌子上，便再次上了路。
三百余里行程已过大半，剩下的路再难走也有限，只是路上仍旧无人，景色也愈发荒芜寂寥，让人无端地觉得，生而为人与生为蝼蚁虫豸，其实也并没有如何不同。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萧涵忽然喃喃道，“难怪庸臣贪官日多，天地之大，而人力何等渺小，倒不若随波逐流，管他死后洪水滔天。”
薛绮一怔，手上仍稳稳控缰，同时却木然地扭过了头去，用“你果然是个乐子”的眼神瞥他，嗤笑：“杜子美若听到这般歪解，得气得掀了棺材盖。”
萧涵便也笑起来。
可他随即却听到薛绮低声说：“天地浩大，世事无常，但你选了做贼，我却选了抓贼，可见渺小不渺小，只不过是拿来哄自己的幌子罢了，善恶取舍，与世事未必无关，但说到底，更存乎一心。”
选了做贼的萧涵沉默一瞬，似乎想要辩解什么，但最后却仍只是一如既往地微笑道：“巡按说得是，在下自己自甘堕落做贼不算，还妄图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大错特错。”
他说得很是坦诚，但薛绮莫名地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午后时分，祁县的轮廓终于在戈壁沙海之中显露出来。
本已消失的草木和远山又开始从黄沙中七零八落地冒出了头，绿色被浮尘掩盖，显出一片没精打采的颓唐。再走上十几里路，居然还听到了不甚分明的水声，一条不宽不窄的急流从遥远的群山中奔腾而出，正好穿城而过。
虽然同在北疆一线，但祁县却与安凉等地全然不同，走在街上的人有三四成生着一副异族样貌，高鼻深目，像是从波斯等地长途跋涉而来的商人，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不当值的兵士三五成群，并不紧张戒备，反而时不时停步与熟人闲聊几句，或被食肆的老板硬塞过去几包卤肉熟食。
半日路程外便是春风难度的玉门关，但此地却俨然一副繁华和乐的盛世景象。
薛绮往旁边看了一眼：“若宋公与你一般想法，只怕此地仍如前朝一般荒凉衰败。”
萧涵笑道：“可这位宋公却要被召还入京问罪去了。”
薛绮闭了嘴，深觉道不同不相为谋。
朝廷给预备的观察使府邸本就不小，到了这天宽地阔的北疆，便又悄悄地大了许多，从外头看起来，比出宫建府的皇子府邸占地也差不了多少了。
虽说这自然是早有了年头的事情，但若被有心人加以利用，给宋羽扣上一顶逾制之类的帽子，也不是不可能。
这样想着，薛绮暗暗皱了眉。
但不等她想出应对天使的说辞，就突然被萧涵扯了下袖子。
对面府邸大门紧闭，旁边侧门处却嘻嘻哈哈地跑出来了几个小孩子，有男有女，皆是七八岁的模样，不多时，他们之后，又跟出来了好些十几二十岁的少年人，手中大多握着书卷，正意气风发地争论着什么。
薛绮牵马退到一旁，静静观望了片刻：“……改书院了？”
再细看去，果然发现了方才忽略之事——正门上悬着的匾额与观察使府半点瓜葛也没有，被阳光晃花了的几个字分明是“观石书院”。
她仍纳闷着，却也松了口气，传道授业、教化百姓乃是正道，而从权让出府邸供学子使用更是高风亮节，就算有一二不合规制之处，料想朝中那些吃饱了撑得找事的官员也不敢当着天下读书人的面和孔夫子抢地方。
又当街问了几人，终于在同坊不起眼的一角找到了间朴素的府邸，仍旧是最普通的前衙后宅的格局，这才真正是宋羽素日里办公、起居的地方。
两人到时，恰好快到了下衙的时间，宋羽这边也不例外，乐呵呵地打发了下属与书吏，自己稍稍整理了下白胡子，伸了伸老胳膊老腿，慢悠悠地从屋中出来，打算溜达回后宅去。
不料，没走几步，就见刚被他送走的一名下属急匆匆折了回来，低声道：“老师，有人求见，听口音是京城人氏，会不会……”
宋羽摆摆手，阻止了他的猜测，反而问道：“是什么人哪？”
那中年人眉心微锁，似乎有些疑惑：“一男一女，不知是什么关系，但出头说话的却都是那女的，也没说来意，只让学生把这东西呈给您老看。”
说着，展开掌心，露出黑黢黢的一件物事。
并不是刑捕司的铁牌，反倒是个式样朴拙的铁扳指。
宋羽愣了一下，目光却像是被黏住了，从落在那铁扳指上就一直没能挪开：“是个小娘子给你的？”
“哎，正是！”中年人却有些纳罕，他虽说了来人中有个女子，却并未点名年纪，此时听老师的说法，倒像是与那人有些渊源了。
宋羽苍老的脸上忽然显露出了一点似悲似喜的古怪神情：“快，快请进来！不，我亲自去，你立刻去后宅，请你师母亲自下厨，做几样拿手菜！快去！”
说着，抢过对方手里的扳指，健步如飞地奔着门外迎过去了，哪里还看得出一点年老体衰的模样。
薛绮正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等。
此地树荫少，日头强，夕照比起正午时的阳光也和缓不到哪里去，又没了策马时迎面而来的徐徐凉风，简直要晒得人吐舌头。
她挪了好几个地方，深恨屋檐太窄，琢磨了好一会，最终扯过萧涵，让他背对着夕阳，自己则缩进了他身前的阴影中，勉强算是清爽了几分。
萧涵对此毫无意见，脸上仍挂着好脾气的微笑。
幸好，此后没等太久，便见门开，一个身着官袍、气喘吁吁的老者快步走上前来：“哪一位是这铁扳指的主人？”
薛绮退后一步，惊讶地转过身：“薛绮见过师公！您老怎么亲自出来了？”
宋羽面上的焦急和期盼霎时定住，良久，才极缓慢极缓慢地沉淀下去，眼中却仿佛闪过一丝水光：“好孩子，和你爹长得像！”他仔细地端详片刻，叹道：“尤其这双眼睛，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啊！”
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神色一凝：“你怎么来了？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边说，边将人让进府中。
薛绮摇摇头，这才出示了张勉的手令。
宋羽一目十行地看过：“这几年，你一直在张勤甫手下做事？郑太妃当年广招女官本是为了争权，想不到居然便宜了你！只是，小时候见过你的人不少，你也不怕让人认出来？”
薛绮不以为意地耸耸肩：“灯下黑。天底下相像的人多了，何况今上不是先帝，谁敢拿这事出来磨牙，还说不准会有怎么个结果呢！”
见老人依旧忧心忡忡，她只好叹了口气：“师公，我是打算要替父祖还有曹老将军他们翻案的，躲在穷乡僻壤一辈子固然安稳，但当年的事情没个结果，他们的血，岂不是白流了。”
宋羽动作一滞，良久方叹：“我不拦你！”
说话间，已穿过长长的夹道，进了后宅，一个满头银发、身材娇小，精神头却奇佳的老妇人带着丫鬟仆妇早早等在必经之路上了，见人来，眯眼笑道：“咦？好俊俏的两个孩子，不知是谁家的？”
宋羽吹胡子瞪眼：“老太婆又来凑热闹！不是说了让你去做几个拿手菜么！”
秦夫人也不恼，依旧笑眯眯的：“我亲自下厨，又不是我亲自杀鱼剁肉，去去去，我和你没话说！”边笑嗔了一句，已毫无架子地走上来拉住薛绮的手：“这一身的灰，跑了好远的路罢？快先去洗洗，饭菜备好，我让人去唤你们。”
老夫妻两个你来我往，薛绮心急火燎地憋了一肚子的话，竟一句也没找到机会说。
好容易见秦夫人到另一边吩咐起了下人，她总算抓住了个空隙，低声道：“师公，手令上所说之事……”
宋羽笑了笑：“张勤甫不是早有安排了么，你都来了，我还担心什么？”
见薛绮还要说话，他笑道：“翻来覆去也不过是那些把戏，什么遭了强人，惊了马，突发急病，最多也不过是个驿馆失火，也不知换换花样，我都替他们寒碜！可别说你和这位柳小郎君连这点蹩脚把戏都防备不住！”
薛绮沉默半晌：“师公，将军手令中所说的小柳，咳，还在安凉。”
宋羽这回是真没想到，愕然之色现于言表：“那这一位是——”
薛绮诚恳道：“是晚辈顺路捉到的小贼。”
大约从官差变飞贼的差距实在太大，宋羽结结实实地愣了一下，随即面色陡然沉下，周身气势一变，顷刻间就从一位笑呵呵的长者变成了个执掌一方军政大权的威严重臣。
“贼？”
他语气平静，虽不带轻蔑，却也没了之前的慈蔼，剩下的只是单纯的审视。
纵使萧涵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的异样眼光，但此时对上老人的目光，却仍没来由地觉得心中微微缩紧。
但薛绮只慢吞吞地“嗯”了一声，也不避着人，直白地评价道：“人挺疯的，很难被人收买，而且，在安凉先是处心积虑地和我那二愣子师弟玩一见如故，之后又要死要活地赖上我了，估计是对刑捕司有所求，眼下，河还没过呢，应当不会急着拆桥，更何况……”
她十分坦荡道：“毕竟是个背了不知道多少案子的飞贼，他乐意说，别人还未必乐意信呢。”
萧涵：“……”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惯有的笑容渐渐沉寂：“你早知道我有求于刑捕司？”
薛绮点头，仍是那种气得人牙痒的慢悠悠的语气：“是啊，不然我为什么没一路捆着你，也不怕你跑了。你当我傻么？”
萧涵目光复杂，良久，自嘲地笑起来：“不，你不傻，从头到尾，就只有我是个傻子！”
——终年在不见天日的泥沼中挣扎浮沉，明知道应该防备一切，怀疑一切，却还是忍不住想要自欺欺人地奢望一点信任和温暖，可到了最后，换来的也只不过是被人剖心挖腹，一片片切下血肉放到案上品评……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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