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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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察使府邸虽不小，但这天晚上，薛绮还是任劳任怨地和押送的犯人挤在了同一间房里。
萧涵仍有些神神叨叨的，但也没再重提什么男女大防或者你信不信我的废话，自己换了药，便侧身向内先睡了。
直到子时已过，外边突然传来了一点窸窸窣窣的响动。
两人同时悄无声息地翻身坐起。
屋子里留了一盏灯，短短一截灯芯只发出丁点昏暗的光，完全谈不上明亮，但在深夜之中却仍然显眼，薛绮刚犹豫着是否要熄灭灯火，一边隐藏形迹，却听有人叩门：“客人还未歇息？”
那声音刻意压低过，给人一种鬼鬼祟祟的感觉。
“是谁？”薛绮本是和衣而卧，应声之际，已下床握了刀。
外面的人立刻报上了名字，竟是宋羽身边的老仆。
薛绮松了口气，不再迟疑，将刀挂回腰上，拉开房门：“老人家有事？”
老仆左右看看，躬身道：“主人命老奴来知会薛娘子一声，一刻前，天使连夜赶到，命主人见到旨意即刻启程，不可耽搁！”
“即刻启程？”薛绮也不由愣了下，“这是何道理！师公年迈又有功于国，朝廷这般行事，难道不怕寒了人心！”
她隐隐生出一股愤怒来——她还以为新皇与先帝不同，可如今看来，竟然才二十出头便老糊涂了么！
可随即，身后却传来一声咳嗽，萧涵将灯火拨亮了些，微笑道：“巡按关心则乱，依在下看来，这一旨意，与柳郎君提及的，未必是同一道。”
薛绮不是蠢人，被他一提醒，立刻也反应过来：“是我想差了。”
若最初传令之人便日夜兼程，只怕在小柳绕路平郡时，这边天使就已经抵达，绝不会让她抢了先，而若非如此，又为何今夜会漏夜前来，甚至连一点准备行装的时间都吝于通融……
想来想去，也只有一个最可能的答案。
她回头和萧涵对视一眼，低声道：“京中案情又有变化！”
而且必不是什么有利的变化，所以在最初召还的圣旨发出数日之后，才会又急传了第二道旨意，按照圣人的性情，能这般行事，说不定也是顶不住了朝中或者士林的压力，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妥协。
这可就麻烦了。
薛绮面上不动声色，手中却一下又一下地转动着被摩挲得光滑锃亮的铁扳指，而后突然问：“几位师叔伯呢？还有老夫人又是怎么安排的？”
老仆苦笑连连：“周郎君两个本在书房同主人议事，差点被堵个正着，这会儿正悄悄避着呢，还有三位郎君在别的县里任职，此时大约刚接到传信，怕是更没个章程。至于老夫人，天使的原话是，这一次来只是急召主人回京，家眷爱留下等待或是打算随后同其他人一起入京，都与他无干。”
“好大的口气！”薛绮暗忖这并不是寻常对待重臣的态度，便问，“这回来传旨的天使究竟是什么人？”
老仆犹豫一下：“老奴也不知，但看上去为首的是位中官，有了些年纪，瓜子脸，眼角吊着，颇有点女相。”
“是他！”薛绮心里“咯噔”一下。
即便只是寥寥几句形容，她却已能认出来人了——那是先帝宠信的大宦官，从御膳房名不见经传的一名小火者一路爬上来，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却偏偏一点把柄也没有落下，甚至还蛊惑先帝在临终前将他指明留给了新帝，至今依旧手握权柄。
薛家抄家灭族的旨意，便是他亲自去传的。
若他只是个传声筒也就罢了，然而……
想起早年的一幕幕，薛绮双眼亮得像是里面有火在烧，哪还有半分惫懒之色，她不由自主地攥起拳头，骨节绷得太紧，发出“格格”声响，似乎随时都可能拔刀砍人的模样。可到了最后，她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字一句沉声道：“请师公告诉他，最早明晨启程，若他再拿旨意压人，你便问他，孝德太子之事犹未远，他们这些中官竟还敢如此张狂，是谁给他们的胆子！”
老仆面上闪过一丝惊异，随即应是。
三十余年前，皇位本是轮不到先帝的，但备受爱戴的太子殿下却被栽赃行巫蛊之事。太/祖年高多疑，一怒之下不顾群臣阻拦，在案情尚有疑点时就执意废储，而传旨的太监狐假虎威，对废太子大肆折辱，令其悲愤含冤自尽。
所谓巫蛊之事，未过多久便查了个水落石出，自然是旁人陷害，太/祖雷霆震怒，处置了始作俑者不算，又叫人生生活剐了落井下石的一众太监宫人以泄心头之恨。
但再怎么后悔，逝者却都已经回不来了。
她娘曾无数次地和她提起过，那些宫中的岁月，还有长兄是如何温厚宽和，如何才高志远……
不过一夜，就都没有了，和她的家一样。
正在郁愤之时，身后忽然有人伸手握住了她的肩膀，薛绮一怔，却听老仆忧心忡忡道：“薛娘子要小心，方才……老奴竟像是又看见了淮阳大长公主……”
薛绮面色骤变，猛地抬手捂住脸。
几息过后，她再次放下双手的时候，表情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呆板，慢吞吞道：“我知道了，你去罢。”略一思忖，又一板一眼地说道：“之前的说辞不能用了，你记住，我是为查案而来，需要宋公的证词，奈何京中急召，我便只好一同上路，边走边问了。”
老仆“哎”了声，见没有其他吩咐，便麻利地退了下去。
那只搭在薛绮肩上的手也收了回去，萧涵状似无意地问：“为查案而来？”
薛绮看着他：“平郡一富商当街被杀，豢养杀手的幕后之人假作商贾时常往来于此地，不知宋公身为一道观察使，对此等穷凶极恶的匪徒可曾有所耳闻？”
萧涵怔了下，没料到她竟全然把自己的干系给摘清了：“那我，在下的身份……”
薛绮揉了揉脸，理所当然地说：“情况有变，不知小柳什么时候才能赶上来，反正你这张脸也不像贼，索性就跟我装一回官差罢！”
距离天明尚有两三个时辰，但谁都睡不着了。
薛绮与萧涵两个人各自做着准备，时不时对一句说辞，以免不小心漏了口风。
“薛巡按……”
萧涵刚开口，便被打断：“太规矩了，我们这些人说话可没你这样斯文生疏，得改，叫我的字就行。”
他顿时想起安凉县中那几个自来熟的捕快，便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凤亭。”
薛绮：“嗯，你的伤，回头就说抓贼的时候留的，一齐推给杀朱文斌的那些人，也先别提安凉的案子，免得横生枝节，对外咬定了咱们隔了半个月才过来只是因为你要养伤……哎，对了，我怎么称呼你？”
……确实是抓贼的时候留的，只不过他是被抓的那一个。
萧涵正在自嘲，不小心漏过了最后几个字，再回过神来，就听薛绮说：“玄泽？”
他浑身猛然一僵，不及思索，脱口道：“别这样叫我！”
薛绮连忙按住差点被他推翻了的桌子，纳闷道：“嗯？子善记错了？”
萧涵装作回头整理行囊的动作停顿在一半，手指慢慢收紧，半天方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字，是那些人随口起来，好让我伪装得更像个人罢了。”
薛绮垂下眼，暗忖，如此说来，便意味着直到二十岁上，他还被那些人控制在手中，能同时控制多个成年男子，那伙人无论是手段还是势力，恐怕都不可小觑，但口中却漫不经心道：“那就……萧大郎，阿涵？唔，后一个罢，顺口些。”
她自顾自地决定了，萧涵却敛了笑，呆愣地望向她，只觉心脏像是被谁突然狠狠攥了一把。
天明之前，两人行囊总算收拾妥当，里头衣裳自然没有几件，除了药物纱布之类，便大多是零零碎碎的古怪物事，譬如几只被仔细地重新磨过的小刀，刀刃不过寸许长，柄却数倍于此，一一别在一张粗牛皮上，卷成一束拿细绳系好，旁边搁着一大一小两片剔透的水晶，水晶表面圆滑凸起，外缘镶了一圈银边，还连着手柄，另一只布包里塞了几枚手指长短的竹哨，还有好些细巧的铁丝铁钩之类的东西，林林总总，不一而足，除了火镰或者食盐这种出门在外常带的物品以外，大多是萧涵不知道用来做何用处的。
薛绮把最后一个小罐子连同旁边的刷子收入荷包中，舒展了一下身体，刚好也有人来通知，前边准备启程了。
她一回头，正瞧见萧涵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腰间荷包，不由戏谑道：“好奇？”
萧涵别开目光，微笑道：“皆是少见之物，想来巡按使自有特殊用处，在下……唔？！”
他话没说完，就被薛绮突然伸手捏住了脸，紧接着，她又凑近了一点，近在咫尺地与他对视，十分熟稔而随意地问：“阿涵，你方才说什么？”
萧涵蓦地抽了口气，一抹血色突兀地从他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来，在对方的注视之下越来越明显，甚至一直蔓延到耳根。
薛绮眨了眨眼，满意地松开手，指尖捻动几下，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口气，俨然一个不知廉耻的女流氓，而后，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便提起行囊出了门，回头道：“我骑马，你和宋公一同乘车，做好了差事，回京我就告诉你这些东西是用来干嘛的。”
作者有话说
第29章 书墨·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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