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书墨·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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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绮生生按下了要追上去的冲动。
她神色转冷：“你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萧涵还没回答，她便又说：“你方才全身都在发抖，我本以为是因为高烧，不过现在看来是我弄错了。”她像是一下子就不饿了，掌着昏暗的油灯，一步步走回床边，居高临下地注视对方：“你怕他们？”
虽是问句，语气却有八/九分笃定。
萧涵麻木的表情中倏地生出了一点微妙的变化，似乎是嫌恶，憎恨，又像是恐惧和悲哀，而这许多复杂的情绪交缠在一起，最终却混合成了一种晦暗的疯狂。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神阴郁得正如同半月前被点破身份的那一刻，再不见了分毫温和恬淡。
他身体晃了晃，哑着嗓子笑起来，笑容仍旧空洞：“我为什么要回答……你出什么价钱来买？”
“哟呵，还真是做生意的料！”薛绮弯下腰，似乎很是为难地琢磨了一下，随后却忽然挑了挑眉梢，转头轻轻一吹，本就摇摇欲坠的如豆火光猛地晃了下，便悄无声息地熄灭了，整个屋子霎时犹如一口大号的棺材，无论哪里都再不见丁点光亮。
平时不觉得，但骤然失去了所有的光之后，身旁的黑暗仿佛在突然间变得粘稠了起来，如有实质般从四面八方压迫过来，无声无息，却似乎重逾千钧，再这样的挤压中，时间的流逝也像是一下子变得迟缓了许多，连一下又一下的心跳声都被拉扯出了悠长的回响。
薛绮清楚地听到对面的人猛地发出了一声呜咽般的喘息。
她向一旁退开半步，防备萧涵扑上来抢她手里的灯台。
可是并没有。
在那一声喘息过后，便再没有了动静，只剩下几乎像是死一般的寂静。
薛绮原地站了一会，心头渐渐浮起一点疑云——她本来是觉得在恐慌的情绪下，或许会更容易击破对方在心中设下的防线，却没料到眼下这种诡异的状况。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往荷包里摸了把，没摸着火折子，才想起来怕意外烧着了证物纸笺，那东西早被她扔到包袱里去了，这样一来，她只能依照着记忆中的方向上前一步，伸手往床上摸索过去。
有那么一时半刻，薛绮也曾疑心这是否是萧涵故意设下的圈套，但这念头一闪即逝，她的身手纵然不是无人可敌，但至少对付一个重伤未愈又正在高烧的病人还绰绰有余。
事实证明，她那一瞬的担心毫无必要，萧涵依旧很是老实地坐在原处。
但接下来，薛绮就发现，他实在是老实得过了头，她伸出的右手已经碰到了他的身体，可他却似乎毫无所觉，从肩膀到手臂，每一寸都如拉满的弓弦般紧紧绷起，但就在这般僵硬地一动不动的同时，全身却又在不住地颤抖，那颤抖太过剧烈，竟让人忍不住联想到一片随时都会被秋风揉碎的落叶。
他的呼吸压得极低极沉闷，仿佛在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什么。
薛绮心底陡然一沉，在床边放下灯台，当机立断地抬手扣住萧涵的肩膀，随后向上摸索到他的颈侧，面颊——果然，他死死咬着牙关，与之前的高热不同，此时皮肤冷得惊人。
糟糕！
她眉头皱起，双手捧住萧涵的脸，俯下身去，沉声道：“看着我。”
她的声音低而稳定，带着让人信服的力量。
最初，对方毫无反应，薛绮却并未就此放弃，仍然用同样的语气一遍遍重复同样的命令。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觉出掌心之下好似微微松弛了一点，不由松了口气，准备撤身后退，去把灯燃起来。
却不料，她刚一动，黑暗之中萧涵的呼吸立刻凌乱了起来，一只冰冷的手急迫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别走！”
好一会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听见萧涵说话，声音极力控制过了，却仍旧干涩异常，尾音里带着藏不住的颤抖，就好像……
薛绮莫名地怔了怔，心里浮现出两个字。
绝望。
她心中倏地一抽，霎时间，眼前好似又浮现出了许多年前的景象——鹅毛一样纷纷扬扬的大雪，混着“反贼”们的热血，红与白，交织了一地，她的家人，她所敬爱的人，所有人的头颅一个接一个地滚落下来，滚落到围观者的脚边，而她，却只能偷偷混迹在观刑的看客之间，死死地咬着手背，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从那一天开始，她没有家了。
什么都没有了。
薛绮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在理清思绪之前就已经伸出了双臂，轻轻地拢住了萧涵因为骤然消瘦而显得嶙峋的背，温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都过去了……”
有一瞬间，她甚至都不知道这话究竟是在安抚面前的人，又或是在说给曾经那个绝望而无助的自己。
萧涵终于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他没有试图挣离，而是脱力一般将额头抵在薛绮肩上，闭上了眼睛。
在寂静而漫长的黑夜之中，这样的姿态，居然可笑地让人生出一种相依为命似的错觉。
良久，萧涵低低地笑了一声，却仍没有动：“巡按大人不道歉么？”
薛绮按在他背上的手一顿，就听他又轻声说：“意外么？我会吓成这样。”
……还真是坦诚。
薛绮默默腹诽一句，叹了口气：“岂止意外，真是吓了一跳。”单随即正色道：“我确实该道歉，我虽打着趁人之危套取口供的主意，但这种程度却太过了，是我考虑不周。”
萧涵大约也没料到她这么轻易就认了错，默然片刻才幅度极轻地摇摇头：“无妨，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
“嗯。”萧涵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戏谑道，“但这么一来，巡按使便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了罢。”
薛绮：“你放心得未免太早了些，我可并不是什么君子。”
萧涵轻笑：“但道歉总要有些诚意。”
一时间，薛绮竟被噎住，颇觉无言以对。
正在此时，屋门终于被敲响，“笃笃”几声过后，老驿丁颤巍巍地端着两碗汤面推门进来。
“郎君，娘子，来趁热吃啊！”
他在此大半辈子，便是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路，但乍见屋里黑漆漆一片，还是忍不住嘟囔一句：“怎的不点灯，我记得刚添的油啊……”
点点星光从老人背后敞开的木门洒落进来，薛绮直起腰来，顺手在萧涵脑袋上扒拉了两下：“行了，这回不怕了罢。”
老驿丁：“啊？娘子说的啥？小人耳朵背，听不见！”
萧涵：“……”
薛绮差点没乐出来，大声喊：“老丈，没事，不是和你说话！”
“哦，哦，”老驿丁也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倒是痛快地点了头，一边把盛面的托盘搁在了桌上，一边东翻西找地摸了一会，也不知从哪摸出了个火镰来，总算又点了灯，而后比划着外面的一间小屋，“小人就在那边，有事两位去喊一声就行！”
——听不听得见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叮嘱完，便退了下去，只留下两碗热气腾腾的素面。
薛绮抽抽鼻子：“还挺香。”刚端碗，又斜了眼旁边：“等我喂你呢？”
方才折腾了好一阵，萧涵出了满头冷汗，这会虽然全身发虚，但高烧居然退下去了些，闻言半垂下眼笑了笑：“若巡按使愿意纡尊降贵，在下自然求之不得。”
薛绮：“呵呵，做梦。”
不多时，用过了迟来的晚饭，薛绮不愿麻烦老人家，便悄悄端了碗筷送到厨下洗净，顺便把自己也收拾了一番，转身回房，见到萧涵已草草洗漱过了，正靠在床边一圈圈拆着绷带。
肩臂上的伤已经愈合，只剩下一道暗红的血痂还未脱落，但胸口的刀伤经过大半天的颠簸，却又有了裂开的势头，灯光下看起来，颇有些吓人。
薛绮蹲在床边仔细瞧了瞧，又绕到另一边，往他背上看了眼：“不太妙。要不然你还是趁早……”
她没说完，便被打断，萧涵手上用力，将被血粘在身上的纱布扯了下来，淡淡一笑：“在下是亡命之徒，便是命在旦夕，也只会盘算着拖上几人作伴，绝不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还请巡按使不必费心了。”
薛绮无言，默默地看着他费力地给自己换了干净的纱布，侧身躺下，忽然说：“往里点。”想想又问：“哎，要熄了灯么？”一边说着，已脱鞋上了床。
萧涵一怔，刚在眉目间生出的一点戾气倏然被冲散，迟疑道：“你……睡这？”
薛绮莫名其妙：“不然呢？”她屈肘支起身体，和萧涵大眼瞪小眼好一会，蓦地“啊”了一声，恍然大悟道：“你见过哪个押送犯人的官差大剌剌把人扔下，自己去一边逍遥自在的？”
萧涵满心无奈不知从何说起，最终只能委婉道：“押送犯人的官差通常和犯人一样，都是男人。”
却不想，薛绮十分不以为然：“我要是拿自个儿当千金贵女，一早也就不干这个差事了，你趁早甭瞎琢磨，能睡就睡，明天可还得早起赶路呢！”
话已至此，萧涵也无话可说，只得苦笑：“随巡按大人的便罢，反正吃亏的总不会是在下。”
薛绮闭着眼睛，低低嗤笑了声，准确地伸手摸上了他胸前伤处，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嗯，你不吃亏。”
萧涵：“……”
他突然觉得，背上条人命或许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然而薛绮看似混不吝，长刀之类兵刃利器却都被她收得极妥帖，全在萧涵摸不到的地方，而以他目前的状况，想要悄无声息地绕过对方更是绝无可能。
一夜便只能这样平淡而又憋屈地慢慢过去。
暗淡的油灯一直静静燃烧到天色将明，才终于熄灭。
作者有话说
第26章 书墨·之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