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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珠玉·之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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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那株价值连城的珊瑚树是在快马半日行程的邻县找到的。
被找到的时候,王氏的侄子正在商队中,再有小半天工夫便要出发了,见到差役围上来,他犹自懵懂,尚不知姑母特意派人送来、让他往南方卖掉以重振家业的“陪嫁宝贝”竟是件赃物。
薛绮骑在马上,转头和唐县令说话,眼皮也没往珊瑚树那里掀一下。
重宝失窃,虽不比杀伤人命,但也算是大案,唐晖为了彰显他身为父母官的勤政态度,硬是拖着四体不勤的一副虚软身子骨跟了过来,此时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啧啧叹息。
薛绮听了满耳朵气喘吁吁的“毒妇”“该杀”,深觉腻歪,从腰间解下酒壶,猛灌了一口,认真地品评道:“水兑多了。”等唐晖的牢骚被噎了回去,才突然说:“我虽只追凶,不判案,但也知道几条律法,譬如盗窃之罪,多不过杖刑、流刑,既然唐令一口一个该杀,不知是打算判绞还是斩?”
唐晖果断地闭了嘴。
想了想,他大约是担心自己这般认怂实在太过难看,便没话找话地命人把罗洪生给押了过来,斜睨了披枷带锁的干瘦管家一眼,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指点道:“这宝物上怎么好似缺了一块,可是你偷盗时失手所致,又或是你将上面镶嵌的珠宝偷偷卸下私藏了?还不快从实招来!”
那株大约一尺高的摆件红得像是渗了血,与旁的珊瑚都不大相同,色泽浓丽得几乎有些瘆人,上面镶金嵌玉,富贵张扬得十分一言难尽。
薛绮眼角抽了抽,觉得不愧是番邦之物,风格果然和大楚工匠雕琢出来的全然不同。
而这东西的一角上,一根光秃秃的珊瑚枝杈便被衬托得极为显眼起来。
苦主朱六郎还没从失而复得的狂喜中定下神来,就听到这么一句,霎时一惊,忙凑近看过去,只见那小指长的珊瑚枝上,不起眼处似有个小小的坑洞,像是过去镶嵌过什么,而如今珠宝遗失,就只留下了这点痕迹。
他脸色当即大变,颤声叫道:“罗洪生!罗洪生!你把上面的宝石藏到哪去了!你快说啊!”
虽只是极小的瑕疵,但在朱文斌看来,却似乎如同天塌地陷的灾祸一般,他慈眉善目的善人风度早就不知扔到了哪里,富态的身形一跃而起,揪住罗洪生身上的枷锁,一路扯到人群之中,疾声厉色逼问:“还不说!你、你再嘴硬,小心你那不守妇道的姘头王氏受活罪!”
他一叠声地催问,像是全然忘了,若王氏当真不守妇道,对他并非什么面上有光的好事。
罗洪生被他拽得踉踉跄跄,几次差点跌倒在地,却又被强行拖起来,有几个差役看不过去,想要过去阻止,却被唐晖一记眼刀飞过来,立刻识时务地站定不动了。
就在这时,罗洪生忽然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嘶哑:“六郎急什么,总得让老奴去辨认一番才好说清啊!”
他语带讥讽,像是根本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拖着脚步慢慢地往前蹭过去,朱文斌也不知是信了还是心存侥幸,居然也就松了手,任他凑上前。
但他也只走了几步,便又停下来,脑袋垂下,嘴角的弧度却诡异地向上扩大开来。
薛绮瞳孔猛地一缩:“小心!”
可是已经晚了。
罗洪生突然发力,平素干瘪瘦小的男人,此时竟猝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道,朱文斌毫无防备,被他一头撞倒在地,护持在珊瑚树旁的两个差役慌忙伸手,却仍未能拦下他,眼睁睁看着他冲到珊瑚树前,举起手上沉重镣铐,狠狠砸了下去!
“哗啦”一阵脆响。
价值千金的珊瑚树顷刻之间成了一地狼藉。
朱文斌还没从地上爬起来,见到这一幕,双眼瞪大,嘴唇张了张,喉咙里发出一阵痉挛般的怪响,紧跟着身子一软,已然昏死过去。
薛绮提缰稳住马身,语调平缓地感叹:“哎呀,这可怎么是好。”
唐晖满腔勃发的怒气被这一声噎住,差点也背过气去,一众衙役连忙一拥而上,将得偿所愿的罗洪生死死压在了地上。
不等唐晖再发号施令,薛绮骑着马慢慢走过去,在人群外围站定,她像是想要说什么,却在最后关头改了主意,只用一种叹息似的语气问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众人皆是一愣。
突然,有个最里头的衙役惊呼道:“啊呀!他抹了脖子啦!”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罗洪生从身边抓起了一块锋利的珊瑚碎片,趁着被脸朝下压在地上,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横抹过去,霎时鲜血横流,眼看着人就救不回来了。
他却像是心愿未了,不肯闭眼,因为干瘦而显得尤为突出的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薛绮,气息断续微弱:“都……都是我……干的……我把宝物……拿回家,娘子……才知道……不关……”
他没说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艰难地冲着虚空之中喃喃道:“……谢……”随后,便脑袋一歪,咽了气。
最后一个字太莫名,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便不约而同地暂时把这点异样压回了心底。
良久,薛绮叹道:“你想说不关她的事,我听见了。”
唐晖怔了下,有一瞬间似乎想要辩驳,但念头一转,忙又跟着附和:“是是,正如大人所言,王氏深宅妇人,哪里会有这样的胆子……”
他没说完,就被薛绮漠然看了一眼:“我是说我听见了他的话而已,与判案何干。”
“可是……”唐晖愈发不明白了。
薛绮平平道:“‘秉公’二字,你哪个不认识?”
唐晖顿时浑身一震,汗如浆下。
他不由暗悔不该胡乱说话,不小心得罪了这难以捉摸的主儿,不仅没法把眼下的案子大事化小,恐怕今年的考评上说不定还要添上不大光彩的一笔。
而在他惊疑懊悔之际,在场的几名衙役,已经各怀心思地合力把地上的尸体收殓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死前太过用力的缘故,罗洪生的尸体筋肉紧绷,即便脱去了枷锁,双手也仍然僵硬地蜷缩在身前,保持着濒死的状态。唐晖只看了他一眼,便嫌恶地挥了挥手,命人赶紧抬走,再一抬头,却见薛绮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具尸身,神色平淡,但却又似乎含着一点说不出的意味。
他下意识想要细瞧,薛绮却打马转身,头也不回地先走了。
唐晖呆立原地,瞅着她的背影敢怒不敢言,半晌,愤愤一挥袖,迁怒道:“看看看!就只会看!一群废物!连个瘸子都看不住,给你们的俸禄都不如去喂狗!”
言罢,揉着酸痛的腰,一瘸一拐地钻回了马车里。
这还不算完,好容易与邻县主官协调完毕,精疲力竭地回到自家县衙里,却见个家仆捧着几卷书一路小跑过来:“大人,京里来的那位薛大人送来的,说是请大人您笑纳。”
他说着,扬起一副与有荣焉的笑脸。
谁知,唐晖定睛看过之后,却不曾有任何喜色,反而勃然大怒:“贱人!欺人太甚!”挥手将整整齐齐的一叠书卷打落在地,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不识字的家仆满面茫然,实在不知道上官特意送来的礼物出了什么岔子,而旁边恰好路过的幕僚则讶然低头,本欲往书房过去的脚步刹住,想了想,眉头一皱,步履匆匆地钻进了一旁的小路。
只留下地上散落的一册册《楚刑律》,仿佛在不动声色地嘲弄着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