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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珠玉·之一 ...

  •   罗洪生手中猝然收紧,拐杖在地上敲出了一声细响。

      然而失态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他复又规规矩矩地垂下眼:“池塘与院后的林子本就离得近,家丁看错了也正常。”

      薛绮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气氛的变化,轻飘飘把这事揭过不提了,手撑着桌子,向后一跳,坐了上去,抬头打量何青:“我有一点不太明白的地方。”

      何青自然没有拒绝询问的余地,便听她说:“年景不好,小民谋生艰难,王槐这样无家室拖累的壮年汉子都要节衣缩食才能还债过活,薛二奉养一个不良于行的老父,更是再无一点余财,而你——”

      “你家两位老人都身体病弱,想来,你的日子也不好过罢!” 她瞥向何青松树皮似的一双手,惯常呆板的脸上夸张地做出了个惊讶的表情,“可你是哪来的钱买的新衣裳呢?可别说这是穿惯了的,我方才看见,你对这身衣裳爱惜得实在有些过分了。”

      薛绮问案,向来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旁人稍不注意便要被她带到不知何处了。何青隐约觉得这问话怕是又一个挖好的大坑,鬓角渗出的冷汗被不知哪来的风拂过,凉森森的很是难受,他竭力不去在意,十分简略地回答:“穷苦人也不是一件新衣裳都不做了,大人多虑了!”

      “哦。”薛绮不予置评,目光却在那双粗糙皴裂的手上打转,何青纵觉得自己答得很有道理,却还是被盯得忍不住缩起手掌,只恨衣袖不够长,没法把手完全遮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薛绮忽然道:“对了,前天夜里下雨,何青一直穿着蓑衣,薛二也说,他来上值时雨刚停,这么一个湿滑阴冷的天气里,罗管事,你一个腿疾颇重的病人,为什么不在自己院子里活动,偏要趁着黑灯瞎火跑到湿气最重的池塘边上散步呢?”

      这又是不合常理的一棒子,可这一棒却恰好敲到了让人猝不及防的软肋上。

      朱文斌呆了呆,眼角蓦地一抽,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罗洪生!难道你……是你……”

      他“你”了好几声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罗洪生略显松弛的眼皮掀了掀,而后再度垂下:“什么时候去哪里散步,这本是小人自己的事情,便不劳巡按使大人费心了。”

      他嘴角牵了牵,露出了个毫不在意的古怪笑容:“还是说,大人要食言而肥,想要对小人屈打成招呢?”

      薛绮的情绪反应似乎总比人慢一点,她还没回应,朱文斌已想到了什么,突然上前一步,狠狠揪住罗洪生的衣领:“你、你放屁!”他也不知为何如此笃定罗洪生干了坏事,转眼间就勃然大怒,猛力往前一推,将干瘦的管家抵在架子上,破口骂道:“我这些年看错你了!以为养了条看门狗,结果竟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你说,到底是不是你勾结外人要害老子的性命!”

      不等罗洪生说什么,他已涨红了脸,又连声逼问:“还不快说你把宝贝藏到哪去了?!不知恩义的老畜生!早知道、早知道有今天,我三十年前就不该心软留下你这祸害……”

      他骂骂咧咧好一阵,但也不知在顾忌什么,挥到一半的拳头却始终没有落下来,几个衙役见惯了这等事,都唯恐天下不乱地抱臂在旁看着,一个也不曾过来拉架。

      “咦?”反倒是薛绮终于出声,“罗管事,你冷笑什么?”

      朱文斌一怔,连续不断的叫骂好像一下子被噎住了。

      气氛便陡然诡异起来。

      薛绮趁着这个空当,慢条斯理道:“让我来猜一猜。你笑,因为你觉得朱六郎说得不对,莫非,在你心里,他并不是你的恩人?”

      罗洪生脸上似有似无的一点冷笑倏然而收,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像是根死气沉沉的木桩子。

      薛绮却没停,继续说:“但你腿瘸了,却仍留在了朱家当差,这是不争的事实。你若不认为朱六郎对你有恩,那就只有两种可能,一是,你这腿伤本就是因他而起,所以无所谓恩义,二来便是,朱六郎并非留下你、对你施恩的人,甚至也不是那人的子嗣、血脉,所以你才会不吝于表现出对他的不屑。”

      罗洪生尚未如何,朱文斌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手上骤然松了劲,被他跟小鸡仔一样揪着的管家一个没站稳,结结实实摔到地上。

      “啊,”薛绮波澜不兴地感叹了一声,“还真是这样。”

      她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忽然疑问道:“三十年前……看朱六郎年纪,那时应当已经成亲了罢?”

      这句话话音未落,一直满不在乎的罗洪生突然从地上支起身体,冷冷道:“莫要攀扯娘子!她不过一深宅妇人,又知道什么!”

      薛绮听见的可能和他说的正好相反,又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感慨:“啊,还真是这样。”

      她无论说什么事情,语调都是一样平而寡淡,像是碗美滋没味的白开水,却有意无意地把尾音拉得极长,显出点气死人不偿命的坏心眼来:“朱六郎,你是自个儿说,还是我派人去问问你那位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母大虫’娘子?”

      她这话很是粗俗,好在在场的都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尚且忍得,就只有最为眉清目秀的薛二微微红了脸,也不知在害羞个什么劲。

      朱六郎却在听见“母大虫”三字时就心头一顿,气焰不知不觉就降下了大半,知道他和吕氏那点事算是被这位办事没谱的巡按使大人惦记上了,暗自在袖子里攥了几回拳头,最终还是讪讪道:“大人所问,草民焉敢不答。”

      他谨慎地措了一会辞,而后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回忆道:“三十年前,草民刚刚成亲不久,那王氏也没有如今这般可恶,故而草民还愿意听听她的意思,有一次出行,这罗洪生赶车出了岔子,连车带马全都栽进了沟里,不仅他让车辕压折了腿,草民和王氏也受了伤。”

      他斜眼瞧着罗洪生,皱眉道:“大人您说,这样不堪用的奴仆还留着作甚!草民气头上便要将他,咳,将他惩戒一番,但那王氏信佛,非说不是他的错,乃是我们命里当有次一劫,草民想想,便也罢了,此后更是看他痛改前非,小心谨慎起来,又一步步提拔他做了管事,却没想到这刁奴居然还敢心怀不满,吃里扒外!”

      “哦。”薛绮自然不会如朱文斌所愿一般同仇敌忾地谴责罗洪生,她像是突然睡着了,垂着脸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好一会,才慢吞吞道,“只怕不只是惩戒罢?”

      朱文斌一愣。

      罗洪生忽然捶地大笑起来。

      他的声音拔高之后愈发嘶哑,像是夜啼的老鸦,说不出的刺耳:“惩戒?呸!”他转过头,死死盯着朱文斌:“我折了一条腿,断了三根肋骨,当夜就吐了一大滩血,可这位朱大善人不说请医问药,反倒急急忙忙地要让人把我拖到城外去哪!哈哈!好个大善人,做得可真是积德行善的大好事啊!”

      “胡说八道!”

      朱文斌下意识地反驳,可脸色却陡然难看起来,多年前的不堪被毫无预兆地揭开,让他满脸的肥肉地下隐隐透出一点色厉内荏的苍白。

      罗洪生笑够了,摇了摇头,嘴角含着的讥诮褪去,换上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阴冷道:“若只是如此也就算了,小人为奴为仆,一条贱命而已,又是自己犯错在先,死活也没有怨恨主家的道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时薛绮眉梢轻轻一挑,却不置一词。

      便听他继续说:“但你不该忘恩负义喜新厌旧!你可还记得娘子新嫁时,王家明里暗里帮过你多少?你可还记得当年你生意不顺,回家一脚踢在娘子身上,害得她小产、从此再不能有子嗣?又或者,你还记不记得这些年里娘子不计前嫌助你打理家业、施粥舍药,才让你有了今天的大善人的名望!若没有娘子,没有王家,你朱六郎早就不知道死在哪条街边上了,可你是怎么回报她的——”

      他仿佛怒极,踉跄起身,一手指向门外:“那姓吕的贱人!两年?哈哈!恐怕王家刚一败落你就和她勾搭上了罢!十来年里十日有八日不着家,你以为你能瞒得了谁!”

      毕竟不是青年人了,一番话嘶吼下来,罗洪生已微微气喘,被灌了一耳朵阴私事的众人也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唯独薛绮面上依旧没有什么动容之色,四平八稳地总结道:“所以,你这是承认自己为王氏打抱不平,所以勾结何青设计盗窃?”

      何青慌忙摇头,但罗洪生却抬起头,坦然承认:“是。”

      他像是突然改了念头,不再试图脱罪,也无视何青的惊慌,一字一句道:“我承认了,就是我干的,过程便如大人所说,只是未用拐杖而已。”他轻蔑地拿眼光扫过满屋子的人:“交接之后,我带何青去院后,看他爬上树,将绳子递给他,让他用力拉扯,将库房中的木盒吊起,外面有屋檐、树荫遮挡,看不出绳索痕迹,屋内房梁甚高,就算掌灯也看不清附近状况,自然不用担心第二天早晨薛二和王槐发现端倪。而我只需在所有人都确认宝物失窃之后,随便寻个机会将东西取走就好了。”

      末了,他淡淡惋惜道:“可惜我腿脚不好,不然又何须以何青父母病情来威逼利诱他协助。”

      百善孝为先,最后这句已是为何青求情的意思了,何青显然也听出了这层含义,神色在惊慌之下透出了点五味杂陈的复杂来。

      薛绮却依旧不为所动:“宝物呢?”

      罗洪生愣了愣,忽然又大笑起来,讥讽道:“大人是傻了吗?我既然要让这姓朱的受罪,自然不会留下宝物,早就砸碎从山上扔下去了!”

      “哦?”薛绮转头,“你信他的……”

      她没说完,只见朱文斌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方才的便略显做作的愤怒已经荡然无存,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整个人僵在原地,双眼瞪得滚圆,若仔细聆听,还能听见上下牙关不停打颤的声音。

      薛绮怕他一不留神吓死在当场,便难得好心肠地说道:“他骗你的。若是想要损毁珊瑚树,从桌上推下去就好了,何须大费周章先偷再毁。”

      又吩咐差役:“去查一查罗洪生名下可有产业屋舍,看看宝物是否在那里。若不在,就去请那位王氏娘子前来一叙——我听吕氏说,她近年来时常补贴败落了的娘家。”

      “不准去!”

      罗洪生突然扑到门前,张手拦住正要出门的衙役,厉声道:“事情只是我一人设计,与娘子无干!”

      薛绮默不作声地瞧着他。

      他或许也发现了自己反应太过突兀,正要解释,却听薛绮平平道:“你并无他意,只是觉得要维护恩人名誉,更怕惊吓到她。对不对?”

      要说的话被抢先说了一遍,罗洪生倒抽了一口凉气,心脏缓缓沉了下去。

      果然,紧接着,薛绮便又学着他的语调,木木地念道:“何况,娘子这么多年来不计荣辱,一心替夫家考虑,又怎么会做出这等事情来……”

      每一个字都是罗洪生本打算用来为王氏辩解的。

      薛绮坐在桌子上,晃了晃腿,目光漠然地看着他:“做事总有动机,若是当场毁去宝物,动机更可能是寻仇报复,若是苦心设计偷盗,则大多是为了求财。说到求财,你身为入了奴籍的家仆,若主家受难,就算有此等横财又有何用?自然是为了给别人。”

      她略过了这个“别人”究竟是谁,直接道:“可这珊瑚树太过显眼,若王氏不知究竟,难免言谈之间会露出端倪,反而不美,这么说来……”

      罗洪生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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