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照人来（霍去病）》若水未央

8、捷报

　　张瑞与其其格相距不过几丈，可正在分神的时候，背后一阵剧痛袭来，他咬牙转身，抵住了再次辟下来的剑风。
　　“瑞儿！”
　　张瑞头皮一紧，肩上被匈奴兵猛踢一脚，人瞬间失了力道，擦着地面飞了出去，重重摔在草地上，喉咙中一直忍着的鲜血，终于喷薄而出。
　　其其格从不远处扑过来，跪在地上，抱起张瑞的头，窝在怀中，“我的儿，你怎么来了？”
　　“娘，”张瑞说一句，口中腥甜便重一分，他颤抖着抬起手，“我来，带你，带你回家。”
　　他的手抚到其其格的手臂，陡然一震，其其格的右臂居然是空的，徒有一根袖子在风中摇摆。作为奴隶，是没有权利的，生死抉择都在主人手里，若是犯了错，便斩去一支，若四肢都斩去，那就抛尸荒野自生自灭。
　　其其格当年帮助张骞夫子逃出匈奴囚禁，被抓回去之后，就被夺去一臂，这几年来如狗一般在草原活着。
　　“娘，”张瑞声音嘶哑，“你，你，”
　　“瑞儿，”其其格用剩下的手，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迹，道：“你阿爸呢？”
　　“阿爸，对了，”张瑞撑着坐起来，泪水和鲜血在脸上交融，“阿爸也来了，我带你，带你去见他。”
　　其其格的眼睛那一刻通红，泪水蕴在其中，被斩臂的时候她没有哭，被族人羞辱虐待的时候没有哭，偏偏这个时候，提到了她在草原上的那个丈夫。
　　那个被迫与她同住的丈夫，一开始冷言冷语的丈夫，心里眼里只有那根旌节的丈夫。
　　但也就是这个人，教会她写了自己的名字，说其其格那是草原上花朵的意思。
　　“好，好。”其其格擦擦眼睛，道：“我跟你...”
　　回家二字还未说出口，其其格身体一顿，张瑞也怔住了，眼睁睁看着母亲的瞳仁慢慢变小，他张着嘴巴，视线一点点往下。
　　一道长矛从其其格的胸口穿过，从背后捅到了前心，滚滚热血随着尖端留在张瑞身上。
　　草原上的风猛地变大，吹起张瑞身后的烈火，熊熊燃烧，少年迎风怒吼，一声更比一声凄厉，长风倒卷，长矛再次刺来。
　　张瑞抱着其其格的尸体，仓皇往后退，锋利的尖刺眼见就要刺进张瑞的喉咙。
　　一匹黑色战马突然出现在匈奴兵的身后，黑夜中一道剑光伴着火星，下一刻，挥舞长矛的士兵身首分家，宝剑一挑，将那人头颅毫不留情撇进火中，化作烟灰直冲上天。
　　“张瑞！”霍去病的脸忽明忽暗，“怎么了？”
　　“我的阿妈，”张瑞扬起脸，一张脸惨白，毫无血色，他双目如火，“我的阿妈！”
　　霍去病看到了他怀中那个妇人，她腹上的窟窿还在突突往外冒血，他咬咬牙，强迫自己冷静，告诫张瑞：“莫恋战！”

　　对旁人来说，这是一个普通的夜晚，对此地匈奴人来说，黑夜从未如此漫长。
　　大汉士兵的仇恨在火焰中得到释放，这群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的年轻轻骑勇士在遥远的草原用血书写下大汉战史中精彩一页。
　　这一页，将打开另外一个时代。
　　“赵破奴何在！”
　　不远处少年勒马回首，“校尉，我在！”
　　“最大的是谁？”
　　“是被校尉斩杀的单于祖父若候产！另外还有叔父罗姑比。”
　　“张瑞！”霍去病接着问：“你的母亲如何？”
　　张瑞跪伏在地上，含泪道：“尸首完全，唯缺一臂。”
　　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八百将士眼中有赤血，他们从未见过张瑞的母亲，但他们仍想起了长年累月来，北方郡县被侵扰的百姓，那战死的士兵是谁的父亲，那被掳走的少女是谁的女儿，那被虐杀的孩子还未学会叫爹娘。那春种秋收的麦穗，辛勤开坑的田地，一梭一梭织就的衣裳。还有和亲的公主，被抢夺的商队，被囚禁的使节，好在他们并没有被时间压弯脊梁。
　　霍去病提一口气，“带她回去，交给太中大夫。”
　　张瑞咬牙，把巨大的悲痛压在胸中，沉默亦是撕心裂肺。
　　一场恶战喧嚣之后，四遭显得格外安静，静得能听见风吹过山岗大河的声音。
　　不，隐隐还有哭声，可那不是从战国以来汉民的求饶，而是今夜匈奴在战刀下的哀嚎。
　　是强悍的游牧民族再次降于大汉，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自汉高祖七十多年的攻守之势开始易形。积怨已久的匈奴和大汉必有一争，且是石破天惊的大争。赵破奴、张瑞等将士们看着年轻的校尉从伏尸中站起，黑色战甲上沾满了鲜血，他将长剑指向黑夜。
　　霍去病沉声道，“今夜起，谁还敢掠我大汉城池，辱我大汉儿女，将士们！”
　　剑锋所指是无垠天地，他道：“随我振汉威，复河山。”
　　“振汉威！”所有的将士的一声声怒吼击溃匈奴战俘最后的心防，划破大漠长空。他们就是命中注定燎原的那把火。

　　长安，未央宫。
　　刘彻彻夜笙歌，王夫人极为困倦了，但陛下不睡，她亦不敢睡。刘彻刚从梦魇惊醒，梦中匈奴单于的铁马自西北而来，一路斩杀大汉的子民，鲜血铺路，逼宫未央，中原陷入地狱，民不聊生。
　　殿中歌女还在跳舞，绯色的衣裙正如热血，忽而群聚，忽而散开。
　　“陛下，”
　　小黄门低声禀告，“前方有战报。”
　　刘彻一手撑头，颔首，“呈上来。”
　　歌女振衣玦逶迤，一名使者举着战报竹简快步上前，十几名绯衣在他两侧迅速后退。
　　“不退！”刘彻道：“接着跳。”
　　歌女们面面相觑，笙箫乐曲再次响起，绯色水袖再次飞扬。
　　“卫大将军战报，三日前两路大军遇到单于主力，苏建、赵信...”使者顿了顿。
　　“如何？”刘彻问。
　　乐师忽然加了鼓点，歌女们拱起水袖旋转散开，使者擦拭额上的汗水，“赵，赵信反叛投降，苏建全军覆没！”
　　刘彻抬起原本撑头的手，猛拍在案几上，“赵信贼人，孤早晚宰了他。苏建呢，卫青没杀了苏建？”
　　“没，没有。”使者说：“卫大将军说：“不能在境外擅自诛杀大将，要把苏建压回来给陛下审问。”
　　“审问？”刘彻冷笑，怒吼道：“还有何可审问！”
　　歌女们身形一抖，双脚打颤，惴惴不安，但没有陛下的命令，他们不敢停下来，刘彻甩手准备离开，哪知使者叫住他，
　　“陛下，陛下，战报未完。”
　　刘彻停下脚步，笙歌鼓点齐齐响起，歌女水袖衣玦如云海翻腾，使者道：“票姚校尉突袭匈奴后方，斩获两千余人，杀了单于的祖父若侯产，俘虏了单于的叔父罗姑比，还有相国、当户...”
　　使者没念完，刘彻大步走到跟前，夺下他手中的竹简，紧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把战报看了一遍又一遍。
　　“初生牛犊，”刘彻的声音带着不可抑制的激动和狂喜，“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他与卫青．．．＂刘彻道：“他与卫青果真是老天，赐予孤的大汉双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