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无觅》潜渊

5、醒

　　第二天醒来，屋子又变回了原来的模样，七大名酒、满汉全席，统统都是一场幻梦。唐荒还是坐在对面的空床上，静静地看她。“天亮了，我送你下山吧。”

　　“不必了。”

　　“我不送你你下不去这山，这里很偏僻。”

　　“我不是订了两天吗，现在才一天，我不走。”孟小楼坐起身，道，“还有一天，我们去游西湖吧。”

　　一人一鬼在西湖上，坐着不存在的画舫，慢悠悠地飘。这时候刚好有冷空气南下，孟小楼穿着厚呢大衣，瑟瑟发抖。岸边的柳树渐渐远了，寒风扯开柳条，在白茫茫的天地间飘飘荡荡。孟小楼坐在船上，一边抖一边说：“我记得以前初中学过一篇课文，叫《湖心亭看雪》，现在可以看就好了——”说完巴巴地看着他。

　　“现在气温十几度诶孟小姐。”

　　“有什么关系，你神通广大，不，鬼通广大，有什么办不到的。”

　　唐荒笑：“‘你真真是我命里的天魔星’，唉。”一挥袖，十一月的西湖上，下起了雪。孟小楼从没看过雪，兴奋地站了起来，说道：“再下大一点吧！”唐荒：“这里是西湖诶孟小姐，这已经是杭州能下的最大的雪了。”孟小楼抓着支撑船篷的杆子，巴巴地看着他：“你鬼通广大，就下吧，也不差这么一点。”唐荒：“……唉。”

　　于是西湖上下起了北京才有的雪。

　　“再大点！”

　　哈尔滨。

　　“哇，好好看啊，都是白白的，再大点吧！”

　　西伯利亚。

　　“哇，我感觉这里会有北极熊了，再大点，再大点！”

　　冰岛。

　　“好好玩啊，还能再大点吗，除了这次，以后也看不见这么大的雪了！”

　　北极。

　　除了他们的船，所有东西都被雪埋了。外面的大雪，堆到了海拔三百多米的北高峰顶上去。

　　孟小楼看看船还在西湖里面漂，就说道：“外面这么大雪，这里不结冰，不科学啊。”

　　唐荒一摆袖子，偌大的西湖，瞬间被冻住，北极的温度，估计能让西湖冻成一整块巨大的冰。他们的船被冻在湖中间，动也动不了。孟小楼伸手出去敲敲湖面上的冰，忽然间意识到自己玩大了，嘿嘿地笑了笑，道：“现在我们被困在这了，怎么办……”

　　唐荒：“不怎么办。”他一下子就到了面前，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的肩，凑上脸，吻了下去。

　　明明他是只鬼啊……

　　为什么他的嘴唇感觉这么好啊……

　　他看着她，问道：“说实话，我恐怖吗？”

　　孟小楼整个人都在意乱情迷，过了一阵子才慢吞吞地答：“不……不恐怖，你这是，这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嗯……”

　　“小楼，睁开眼，看着我。”

　　孟小楼乖乖地睁眼。冰天雪地之中，只看见他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静静地，静静地看着她，她看着自己在他眼里的映像，这小小的映像，耗了他六百年的光阴。

　　她感觉有些什么在崩裂开来，不是北高峰上的积雪，不是西湖的坚冰，她不知道是什么，看着他的眼睛，她莫名地，莫名地觉得有些熟悉。

　　唐荒摸了摸她的头，回过身去一挥袖子，西湖还是那个西湖，画舫在如画的西湖上飘荡，慢慢地，漂了回去。

　　唐荒带她把他能走的范围都走遍了，最后，半夜两点，孟小楼才回到房间睡下。可能是太累了，她沾枕头就睡。迷迷糊糊地，她好像醒了，坐起身，看向窗外，天竟然已经亮了。窗外的山林，幽深而寂静。

　　笃笃笃，有人敲门。孟小楼问：“谁啊？”外面的人笑：“还能是谁。”是唐荒的声音。她立即赤着脚跳下床去开门，门外站着的唐荒，却穿着一身粗布衣服，交领阔袖，古代式样。他肤色比现在看到的黑多了，一双眼睛也有些浮肿，不似现在见的那么有神采。他抱了抱她，那双手粗糙得像是常年在田里劳作的农夫。她怔怔地看着他。

　　周围的景象忽然变换，唐荒躺在屋里，脸色苍白，她从袖子里摸出小小的一个纸包，趁他不注意，她把纸包里面的粉末统统倾倒在药罐之中。

　　景象变换，她给一个陌生的男子煎着药，转过身去，唐荒愤怒的脸就在眼前。

　　景象变换，一个道士往唐荒身上刺了一剑，他的形体忽然变得透明起来，最后，他化作了一股轻烟。

　　她变成了兔子，在山林里面快速奔跑，唐荒站在面前，看着她跑过来，长长地叹一口气。

　　她变成了飞鸟，在广阔的天空上翱翔，下方一个小小的点，是唐荒，他看着她飞过，长长地叹一口气。

　　……

　　战火纷飞，她被穿着长衫的他护在怀里，她嘤嘤地哭，唐荒抱着她，安慰她：“别怕，鬼子很快就走了，有我在，他们伤不了你。”后面忽然一柄刺刀前搠，唐荒用身子替她挡刀，可唐荒本来就不存在，刺刀轻而易举地穿过了他，刺进了她的腹中。

　　她摔在北高峰的山崖上，黑暗之中，出现了一道白光。脚，腿，身子，头，唐荒的影像在手电筒刺眼的白光中渐渐显现出来，他向她伸出手，抓着她，把她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

　　她惊醒。

　　唐荒正坐在她的床边，手里端着一个药碗，神情平静。

　　她忽然间明白了一切。什么民宿，什么旅游，什么划船，统统都是一个局。唐荒处心积虑用六百年布成的一张罗网，终于等到了她这只鸟雀。她恨那个让他苦苦等了六百年的负心女子，其实就是在恨自己，她就是害死他的妻子，她就是他等了六百年的仇人。

　　他是颠倒的荒唐，他比荒唐还荒唐。

　　可她爱上了他，她比荒唐还荒唐，还要荒唐。

　　她一把推开他手里的药碗，哭喊道：“唐荒，你是个混蛋！我就是你要杀的那个人对不对！你骗我，你故意让我喜欢你，然后才用同样的方式杀我……你想让我感受你当时的痛苦，可是，我不是她，我是孟小楼，我不是她……我没有负你，为什么她和你的恩怨，要由我来承担！”

　　药碗砰地一声在地上砸碎，唐荒没说话，弯腰把碎片一片片地捡了起来，他站直身子，看着孟小楼，道：“这不是毒药，是姜茶，你昨晚掉湖里了，怕你着凉，我才拿过来的。做噩梦了？先歇歇吧。”他顿了顿，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地说道：“小楼，我……怎么会想杀你。”

　　他拿着碎片，转过身去，轻轻地开门，走出去，轻轻地关门。屋子里只剩下孟小楼一个，看着地上的水渍，茫然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