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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忆 ...

  •   “我以前住在扬州,我爹是浙江布政使,我们跟着也搬到了杭州府来。我是家里的次子,平时也无心读书,一到杭州,我就到处游玩,就是在这个北高峰上,我遇到了她。她虽然不是什么大家闺秀,可好难得的,她也识字,她也读书,而且她还看了许多诗,我说了上句,她常常就能顺顺地把下句接上。你知道的,我们那时候的姑娘,许多都是些只能当贤妻良母的,根本无法聊天。

      我当时已经有婚约了,她也有,我本来想,这不是很简单吗?以前石崇明珠十斛买娉婷,他可以这么做,我自然也可以。我跟她门不当户不对,我不能娶她为妻,可是我可以纳她为妾啊。她虽然也有婚约,可她不也没见过自己的未婚夫吗,嫁给他,和嫁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区别。

      可我要娶的那个妻子,是个极刁蛮极善妒的女子。我要纳妾,还对妾宠爱有加,我不知道我的妻子在我不在的时候,会怎么对她。可我的未婚妻,是尚书的女儿,我们推不掉这门婚事。

      于是我就偷偷地在外面置了田产,把我爱的那个女子的家人都迁走了,然后,给了他们许多钱,让她们同意我娶她。在我给她家里的人铺好一切后路之后,这件事被我爹发现了,他说,我要是敢再和那个乡野女子来往,他就把我赶出去。

      呵,我当时想,赶出去又如何?赶出去了我至少能过我想要的生活,至少能和我爱的女子在一起。我留在这里,只能娶一个我不喜欢的,还很难缠的女人,我为什么要为了衣食无忧,呆在这种黄金牢笼里?况且,我就算不是他浙江布政使的儿子,我也能活啊。

      于是我就找了一个夜晚,带上她跑了。我爹知道了之后,就让人在杭州府的城门等我,我出不了城,只好躲在这深山之中。我本来有些朋友,靠着他们,也许我还能做点小生意。可是我爹连我这条活路都截断了,我和她,只能在山里开了几亩薄田,勉强维生。那时候,我二十三岁。

      我知道,我把她抢了过来,却要她过着比以前更差的生活,她一定很不乐意。我尽力让她过得好,我后来在山里打些野味,我抬下山去卖,常常早上出去,深夜才能回来,这样日复一日,我已经变得不成样子,和以前那个鲜衣怒马的样子,根本无法比。可以说,我那时候的样子,比一个普通的农夫还要落魄。

      我们就这样平静地生活着,可是好景不长,过了两年,也就是我二十五岁的时候,我染了疫病。已经两年了,家里再也没有人会记起我,她劝我回去,可是我当时那么决断地逃了出来,现在怎么可能搁得下脸面回去?而且,就算我回去,他们也不会接纳我。

      我于是只能每天躺在榻上,看着她给我煎药,让她喂我喝药。我病得很重,浑身都难受,山上天气又冷,我每天都活得很煎熬。可她一直都在我身边陪着我,我只能尽力,尽力地活着。最后,我在苟延残喘了两旬之后,支持不下去,还是走了。

      我一直放心不下她,我怕我的死讯传了回家,他们会把我出逃的事情统统归咎于她,从而报复她,折磨她。也怕这深山之中,她独自一人,不知道要怎么生活。我偷偷地从阴曹地府溜了回去,想看看她。那时候距离我死,也就过了半个月。

      我去到我们在山里住的地方,可那里早就荒废了,人去楼空,屋子被山里的野兽占了。我再去我的坟头,坟前已经长满杂草,简陋的石碑爬满青苔,连字都看不清楚了。我把整个山头找遍了,都没有找到她。我下了山,在西湖边上找,在杭州城里找,最后一路找到了扬州去。在那里,我看见她住在一个小小的屋子里,也正在煎药。屋子里有个青年男子,正躺在榻上。他脸色不太好,似乎是病了。看见她煎药,他在后面笑着说:‘好妹妹,你可别也给我下毒药啊。’

      她答道:‘我好不容易才回到你身边,为什么要害你呢?再说,是他恃着自己有钱,给我家里那群人塞了很多金银财宝,强行分开我们在先,是他活该。’

      ‘哈哈,是他活该,是他活该。不过,我想问,既然你那时候要下毒害他,一天不也就得了,怎么拖了两旬?’

      平日里对我关怀无微不至的她,竟然冷笑一声,说:‘我知道他病得很苦,故意让他多拖几天,哼,活该。’

      我当时实在没有忍住,我不知道这一切原来是这个样子,后来我才知道,当时她那让我昏了头脑的文采,原来是从她的未婚夫身上学来的。我为了她不顾一切,最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我穿墙进了他们的屋子,站在她面前,想问个究竟,她大叫一声,把整个药罐往我身上砸了过来。

      可我本来就不是一个人,药罐子穿过我的身子,打在了她的未婚夫头上,滚烫的药汁流了他一头一脸。我恨恨地问她:‘你刚刚说的是真话?你照顾我,其实是为了折磨我?’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个桃木剑之类的东西,往我头上就砍了下来。

      我只能退出去,可我不甘心,我坐在他们屋子后面的林子里,等了好多天,等到觉得他们应该放松了警惕,应该把这件事给忘了,就在一个夜里,试图进入他们家。

      可他们竟然找了一个道士,我妻子说,我是一个执念很深的人,我会一直在外面等。我在外面等他们,他们也在里面等我,我一出现,那个道士就把我给捆了,我的妻子大喊着,让他赶紧把我困到北高峰上去,让我永远逃不出那座深山。

      我受了重伤,被那个道士施法困在那里,我只能在这座山和山下的西湖上走,根本出不去。我等了好久,我这辈子报不成这仇,我就等下辈子,我一直,一直地等下去。

      我等她的下一世出现,我要让她记起她做过的一切,然后,我要亲手杀了她。可是,她下一世成了一只兔子,成了一只飞鸟,我等了好久,好久,终于在八十年前,等到她变成了一个小女孩。

      那时候山下打仗,他们家逃上山避难,我于是找来了这一身长衫,假装是个读书人,在荒地里弄出了一间屋子,假的,就像现在你住的梦小楼一样,然后把他们安顿在里面。

      她那时候是个六岁的小女孩,他的爸爸说要下山参军,将她托付给了我。后来战火蔓延,这山上也待不下去了,我只能在这一带活动,我尽力地保护她,因为我要等她长大,等到那个可以让她记起一切的时机,然后复仇。

      可是我护不住她,我尽了我的一切能力,给鬼子们制造幻觉,可是一直这么下去,我再也撑不了了,而且她病了,我根本无法救她。最后,在她七岁的时候,她被鬼子杀死,我等了六百年,等来了她冰冷的尸体。

      我不知道再这么下去,我是不是要再等六百年,才能等到她。我不想再这样生活,我想过投胎,把这一切都忘了,重新生活。可是,我等了好多年,我不甘心,而且,我忘不了她。等得越久,我对等到她的执念就越深,我放不下。”

      孟小楼觉得自己在做梦,这个安慰她要早些了断的唐荒,竟然等一个女子转世,等了六百年。唐荒看到孟小楼脸都白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着头,微微苦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觉得我很可怕,罢了,现在三点,我……还是走吧。”

      孟小楼没说话,低着头,忽然间,痛哭起来。

      “你哭什么?”

      “呜呜,她好混蛋,要不是她,你早就投胎了,我现在看到的你,就不会是只鬼了。她自己害人,她害人,害了你,害一辈子不够,这么久……这么久,她是个混蛋……呜呜呜。”

      “哭什么呢,我都没哭……”唐荒看她哭成这样,竟然不觉笑了,他走到她旁边,坐下,轻声安慰,她却一把推开他,自己把脸埋在手掌里,继续哭。“都怪她,都怪她,我刚刚想答应你的了,我刚刚想答应你的,我刚刚……呜呜,为什么你是鬼啊,为什么啊!”

      “你……?”

      “你告诉我,她有什么特征,我也要找她,我要等她病了的时候,像她对你一样,给她喂毒药,这个……混蛋!坏人!呜——好气,好气,好气,唐荒,你帮我打开地上的那个箱子,我们喝酒,好气,这世上怎么总有这么多不识好歹的人,这世上怎么总有这么多糟蹋别人一片真心的混蛋!呜呜呜……”

      唐荒给她开了箱子,递了一罐啤酒过去,她恨恨地打开,拉环在手上割了好长一道口子,鲜血直流。她也不管,拿起啤酒,咕咚咕咚地仰头就灌,灌完一罐,说道:“再来,再来,好气!”唐荒没有动,只是看着她。

      她头昏眼花,迷迷糊糊的,把手递给唐荒,傻傻地问:“干嘛看着我?嗯,吸血吗?”唐荒看着她伸过来的,鲜血淋漓的手,笑了笑,把她的手握住,靠近她,忽然就把她抱住。

      他很暖,她明知道这是假的,可还是很喜欢,很贪恋,她也抱着他,紧紧地抱着他。唐荒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你真好,等六百年,等来了你,也算是值了……”她脸贴在他怀里,哭着骂:“值什么!六百年,六百年……”唐荒揉揉她的头发,说道:“别哭了,你……吃过明朝的菜吗?”

      他认真地问,她破涕为笑:“你傻啊,都说是明朝的菜,怎么可能吃过!”

      “嗯……”他忽然变出来一盘松江鲈鱼脍,道:“吃这个吗?我以前最喜欢这个……”孟小楼难以置信地伸手摸了摸盘子,实的,“这……”唐荒笑:“假的,幻觉,吃着有味道,但吃不饱,试试?”说着又不知道从哪里变出了筷子和碗。

      他们就在这不存在的屋子里,吃着不存在的菜,孟小楼喊着要试试那时候的酒,山东秋露白、淮安绿豆、括苍金盘露、婺州金华、建昌麻姑、太平采石、苏州小瓶……唐荒把一切他见过喝过的名酒都变了出来,整个屋子里,都是倾倒的酒坛子,到处都是酒香味,孟小楼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久,忽然灵机一动,说道:“唐荒,你见过满汉全席吗?让我吃一次,死了也值……”

      唐荒闭了闭眼,思索了一阵,一摆长衫袖子,屋子里凭空变出一张金光闪闪的桌子。他又是摆一摆袖子,原本的民宿房间,竟然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廷。桌上摆满了一盘盘精致的菜肴,孟小楼站在桌前,半张着嘴,简直看呆了。唐荒皱着眉头看她,说道:“还差点——”他又是一摆袖子,他身上的衣服变了,没有圆眼镜,没有长衫,他忽然穿着一身金黄的龙袍,端坐在她对面,孟小楼看看自己,连她也穿上了清朝时宫里妃嫔的衣服。这景象太过奇异绮丽,她看着唐荒,不停地笑。

      唐荒看看偌大的房间,看看只有他们俩入座的桌子,道:“嗯,人太少。”语毕,桌旁就坐了好多人,有穿着黄马褂的小皇子,有鼓着腮帮子正在发闷气的小格格,还有一脸严肃的大胡子皇亲国戚,孟小楼看着这形形色色的人,问道:“假的啊?”唐荒点了点头,孟小楼就走到一个小皇子面前,捏他的脸。捏完他,就捏旁边的小格格,捏够了孩子,就去揪大胡子皇亲国戚的络腮胡子,揪着揪着,那个皇亲国戚忽然伸手把她手腕扣住,她吓得大叫,皇亲国戚那张死板的严肃的脸,却变成了唐荒微微笑着的脸。孟小楼一手往他的脸上糊了过去,咯咯地笑。闹够了,她拿起筷子,夹菜来吃,菜却没有味道。她问:“唐荒,怎么没味道啊?”唐荒双手环胸,看着她笑:“我又没吃过,怎么把味道变出来?”孟小楼想了想,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哦!难怪民宿里的灯都没有电线!我还以为是你故意藏起来的呢!”唐荒皱眉:“……什么是电线?”孟小楼得意洋洋:“哼,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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