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无觅》潜渊

6、梦

　　唐荒一个人走上了三楼，三楼中间有一个木制的小型旋转楼梯，通向屋顶的观星平台。他走上去，坐下，凭空变出一个酒杯，拿出昨天孟小楼给他送的一小瓶酒。她当时笑着说：“你看你一直喝的假酒，还是假酒中的假酒，我大发慈悲，就勉为其难送你一瓶真的吧。”

　　斟满一杯，慢慢地，慢慢地喝下。

　　他本来就是一缕烟，一层雾，酒还没入愁肠，就飘飘荡荡地升在空中，分散成雾，聚集成珠，最后，又回到了酒杯里，一滴不少。

　　他再喝。

　　酒又回去。

　　循环往复。

　　无穷无尽。

　　恰似他疯狂地燃烧了六百年的执念。

　　他刚刚说谎。孟小楼是对的。那碗不是姜茶，是毒药。他不是她生命中偶遇的幸运，他是等了她六百多年，心心念念着要夺她性命的厉鬼。他故意让这座民宿的名字和她一样，故意让她一个人迷失在山路中，故意用一只假的蜘蛛吓得她坠落山崖，故意救她回来，故意变成她前男友的样子让她认错，故意和她划船，故意跳入湖中，故意让她发现他是一只鬼。

　　他知道她会同情他，知道无助的她会盲目地喜欢上自己，知道他的神秘他的奇异他的绮丽会把她迷惑住。这是一个局，是他六百多年来苦苦布成的一张大网，她的每一步行动，都在他的计划之中。

　　可这一切，竟然毁于一瞬间。

　　昨天晚上，孟小楼和他谈论报仇计划。她喝得醉醺醺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胡说。她说，你怎么能保证自己再见她的时候，不会喜欢上她呢？毕竟哲学家们说得好，人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却会两次吊死在同一棵树上啊。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没有发现，孟小楼已经站在他面前，她看着他喝酒，指着他就骂：“坏鬼！死鬼！大话鬼！你又骗我，你刚才就是想杀我！活该，活该你……活该你一杯酒死活喝不进去，你……你混蛋，混蛋……”

　　就像第一天晚上她在湖边的时候一样，愤怒变成委屈，委屈变成悲痛，最后她扑上去抱着他，呜呜地哭。

　　“呜呜，我好想回去六百年前，我会好好对你，好好对你，我不要我们现在这个样子，不要你现在这个样子……你快去投胎吧，我现在二十一岁，等你二十岁了，我也就四十一，我等你，我等你长大……”

　　唐荒没说话，她啜泣着说完，过了一会儿又反悔：“你还是别投胎了，你要是真把我忘了怎么办？我要是等了你二十年，还没等到，我可能也会变成你这样，在山里等你，等一百年，两百年……”

　　唐荒看着她，忽然间，问道：“小楼，你觉得，我恐怖吗？”

　　孟小楼没有想到他这个时候竟然会问回当时在西湖上他问过的问题。她怔了一怔，把自己当时的答案重复了一遍：“不……不恐怖啊，你这是，‘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他抓住她的肩，凝视着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道：“小楼，我爱你。”

　　接着，他的轮廓开始模糊，周围的一切也开始模糊，周围的一切像是移到火炉边上的冰雪，开始快速融化。顷刻之间，风起云涌，月转星移，电闪雷鸣，最后，天崩地裂。孟小楼站在观星台上，看着周围的一切消失，看着唐荒消失。

　　烟雨迷蒙的西湖、空灵缥缈的云山、古色古香的竹楼，还有他，还有他和她六百年的爱恨情仇，只在一瞬之间，化作了北高峰上的，漫漫云烟。

　　她睁开眼，自己竟然还在房间里。

　　她顾不上穿鞋，赤脚跑了出去，打开门，蹬蹬蹬地跑下楼梯，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唐荒！唐荒！唐荒——！唐荒——！你在哪，你回来，你回来！”

　　唐荒站在楼梯边上，背对着她，听见她的脚步声和哭喊声，他不紧不慢地转过身来，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

　　她扑到他怀里，哭道：“我以为你就这样不见了，我以为你就这样走了……”

　　他笑：“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不是说过吗，你订了两天，星期三中午十二点前下来退房，我会在这里等你。做生意最讲诚信，我怎么会骗你呢？”

　　她抬头看着他，脑海里全是昨天他在面前消融瓦解的惨烈景象，她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她问道：“昨天晚上我看到的，都是你故意做出来的？”

　　唐荒眼里微微有笑意，可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