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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转之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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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抗战前后。
白尚音坐在戏院里看戏。台上的胡琴咿咿呀呀地拉起,伶人们甩着水袖,滟滟的波光从细长的眼角扫出来,接着台下便响起噼里啪啦的掌声和震耳欲聋的吆喝。
忽而听到脚步声,身边跑来一个穿短衫的仆人,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然后女人皱了皱眉头,点了一支烟,让那些微的火星映红了她的脸。
仆人说的是:“太太,程先生说,今晚你不用等他了,早点睡。”
白尚音想起,她初见程颐繁也是在这戏园。颐繁是欧洲留学归来的建筑师,良好的家世,堂堂的仪表,目光似清鸿般掠过世间万物,满满的是未经世事的正直热情。
那时的她化了淡妆,穿了大红的锦缎旗袍,侧脸笑起来,甜香盈人,胜似三月春花。他一怔,整个人便痴了,也听不进台上戏子唱腔婀娜宛转。
那些都是她最美好的年岁啊,只是曾经种种,都如戏子口中的唱词,如珠落玉盘般一颗一颗地撒下来,在生命里留下银铃般的声响,却在时光翩迁中,消遁了踪影。
想着,白尚音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看着口中吐出的袅袅白烟,在这污浊的空气里升腾起来,又慢慢地黯淡下去。
驱车回到程公馆的时候已是深夜,白尚音坐在那座欧式的红木梳妆台前,对着那面比利时进口的梳妆镜,打散了发髻,梳理起长长的发。
没有点灯,只有似明似暗的朦胧月光,从窗子口照进屋来,照亮了镜中的人影,亦照亮了镜子上角的水渍。浓稠粘糊的一块,死死地粘在镜子角,在月光下,仿佛一个幽魅的影,竖起嘲弄的眉望着她,无声无息地冷笑着。
目光接触到水渍,白尚音的肩膀突然抽动起来,她猛然起身,抄起凳子,狠狠地欲砸向镜子。却有仆役死命拉住她的手,苦苦恳求道:“太太,这是老夫人的遗物,万不可毁损……”
然后白尚音扑通一声瘫倒在地,低低地笑着,歇斯底里无可奈何。想着她已毁了颐繁的黄雀,若是再毁他的镜子,恐怕他拼上性命,也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只是,她与颐繁,何时变成这般模样了呢。是因为黄雀,镜子,还是他们本身?
想着,白尚音喝退了仆役,侧身顺着弯曲狭窄的楼梯上了阁楼,看到金丝笼中,那几乎饿得瘫倒在地的黄雀。鸟儿看到她,愣愣地扑扇了两下翅膀,在厚厚的尘土污垢中惊起飞灰纷纷扬扬。
随手抓了一把鸟食给黄雀,女人有些惶然,黄黑相间的羽毛,尖尖的嘴小小的脚,怎么看,都是一只普通的家养鸟儿,而且,本来也是自己亲手从花鸟市场挑选买来。可为何,颐繁望着它时,眼里分明洋溢着对爱人的热情和宠溺?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尚音。”程颐繁如是说。是的,她当然不可能支持他走那条路,明明是个建筑师,偏偏去鼓捣什么国民革命共产主义,通通都是掉脑袋的东西。她只要跟着他,平平安安地住在这大上海,享受着小家里和和美美的幸福。
他们开始频繁地争吵。颐繁依旧是个谦和优雅的男人,面对暴跳如雷的她,他向来只是冷淡地唤仆人把她扶走,然后垂目,清澈如泓的眼睛深情地凝视着梳妆台的黄雀,一颗一颗地把米粒喂进小鸟嘴里。
“你能理解我吗?”她听到颐繁无数次地问。她想嗤笑,笑他白日做梦竟想从一只小鸟身上得到安慰,可当她的目光触及到那黄雀的眼睛时,头却一阵恍惚,仿佛,真能从那渺小如豆的眼睛里,看到热烈诚挚的恋慕。
再望那前面的梳妆镜,似乎黄雀在镜中的影像,变成了一个面目清丽的高髻女子,目光楚楚地望着面前的男人,眼神中满是宽慰和了解。
白尚音突然浑身发颤,虚无的空虚感再次充满了她的心。她想破门而入,用激烈的言辞大骂程颐繁,但她全身瘫软迈不开步。
它理解他。它支持他。它毫无所求地……爱着他。哪怕,它只是一只口不能言的小鸟。比起它的爱而言,她,不过是个贪慕安逸的世俗妇人而已。
在那一霎那,她觉得他和鸟儿才是永不可分离的一体,生生世世纠纠缠缠,而她,只是个妄图插进他们的局外人罢了。
回忆到这里,白尚音又哑哑地苦笑了一声。望向笼子里吃食的鸟儿,它的眼珠仍然炯炯如豆,却隐隐染上了几分寂寞。是她刻意分开了他们,她不能容忍一只鸟夺走她的丈夫,她把黄雀藏到阁楼,然后对颐繁说她弄死了它。
她还记得颐繁当时的神情。他握紧了拳头,如炬的目光,几乎要把她烧成灰烬。最终,他眼中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几乎是僵硬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慢慢踏步离去。那一霎那,她似乎看到了男人瞬间变得苍老。
既然她注定寂寞,那么大家一同寂寞吧。白尚音冷笑一声,弹了弹黄雀的脑袋,那温顺的鸟儿并不躲避,凑过头来,轻轻蹭着她冰凉的手指。
心情似乎好了些,女人便又拿了碗水放到黄雀面前,说起来,虽然她硬生生地拆散了它和颐繁,不过这身处恶劣环境的小鸟,倒是一直有着旺盛的求生欲。
这时突然听到楼下传来慌张的呼喊声。皮靴噼噼啪啪地乱踩,四处有器皿破碎的清脆声响。白尚音忙从阁楼向下,见家里布满了荷枪实弹的兵。
“太太,程先生出事了。”穿长衫的管家急急奔过来,“据说,是把情报偷出去给共产党,拒捕时被当场击毙了……”
白尚音听着,一个趔趄坐在楼梯阶上,茫然地抬起头。
却听到阁楼里传来尖细的黄雀嘶鸣,哀伤婉转,久久不息。那声音极细,却又极悲,仿佛鸟儿胸中有个什么样的东西,砰地一声碎裂了,散落成千片,飘荡在时空的烟尘中,再也寻不见踪影。
白尚音顿时又记起那些前尘往事,程颐繁与黄雀嬉戏时,年轻的建筑师抚摸着鸟儿柔软的羽毛,笑容温和而宠溺。那时的他们,仿佛一对真正彼此理解的情侣。
“世间,竟有这般荒唐却刻骨铭心的爱情。”女人环抱住双膝,肩膀抽动着,口中发出低低的呢喃,不知是笑,是哭,还是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