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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承之章 ...


  •   南宋初年,余杭郊外。
      一个孤清的小小院落,秋风里满地黄叶堆积着,江南的雨丝,虽不冷,却也有了凉意,点点滴滴地落到黄昏。
      陆子融提着菜篮子徐步而来。这个青衣男子的发丝间已明显染上风霜,额上也有了几丝深刻的皱纹,行走之间,却仍保持着翩翩的儒生风度,与手腕间的菜篮,明显地有些不搭调。
      听到脚步声,一个粗布蓝衫的女子从窗口里探出头来,容貌也还算得上清秀,而那黑亮的眼睛里,却怎么也聚不起光芒。
      “子融表哥吗?”唤着男子的名字,蓝衫女子的目光里忽而荡起一丝异样的光芒,耀目宛如星子闪耀,“你今天有没有打听到安郎的消息?或者,在镜子里看到什么?”
      “没有呢。”陆子融淡淡道,然后看着女子眼眸里那星子一般的光,随着他的这句回答瞬间黯淡了下去。一抹微微的苦笑浮上男子嘴角,说出口的,却是安慰的话语:“想来,安兄弟也只是在流离中迷了方向,不久之后,便会回来找你。”
      陆子融走进院落后的柴房,开始生火做饭。迷燎的烟气熏得他捂住鼻子,呛得他咳嗽了几声,浓浊的痰吐到地上,夹着几根黑色的血丝。
      “表哥,陪着我这个目盲的废人,一定很辛苦吧?”不知何时,一个声音幽幽地飘荡在他身后,陆子融一惊,忙起身,扶住自己背后的女子,脸上再度挤出几分宽慰的笑容,“怎么会呢,清茹。时事离乱,我们都不能独善其身,等天下安定了,表哥就陪你去寻安兄弟,助你们夫妻团圆。”
      清茹听着,脸上是恬恬淡淡的一笑。这惆怅而淡定的笑容,仿佛穿透了时光的苍茫,把人们带回到那阳光灿烂的少年时代。陆子融见了,心里一酥,便依稀地忆起曾经些许往事来。
      年幼时初见清茹,还在卞京,云淡月疏,庭院落梅纷纷。那时她梳着双鬟髻,额上贴着梅花妆,一蹦一跳地迎上前来,拉过他的手,甜甜地唤了一声表哥。
      于是便青梅竹马地长大,耳鬓厮磨,两小无猜,本是一桩良缘。
      一日,陆子融却忽闻消息,说清茹欲与一个穷书生私奔,被捉回来,却咬着牙道,非那人不嫁。一怒之下,舅父便要执行家法杖毙那书生,子融忙赶去,劝说舅父不要意气用事。
      那书生便是安铮。看到那白面书生望着那乌黑的家法棍痛哭流涕瑟瑟发抖,陆子融心中不屑,于是执过清茹的手,愤愤道:“这般没骨气的人,你何苦为他如此哀拗。”
      清茹手心中揣着一面镶金丝铜镜,满面泪痕,目光彷徨不知所措。她嘴唇哆嗦口不能言,只能死死地抓住他的手,喃喃恳求道:“表哥,救安郎,若他死了,我只能随他而去。”
      他仍有些气闷,想甩脱表妹的手,却发觉她的手心一片冰凉。抬头,与她迷惘的目光接触,顿然发现,那迷惘和茫然的深处,却有着视死如归的悲凉和绝望。
      这一霎那,他才肯定,方才清茹所说,“若他死了,我只能随他而去”,一字一句,都是发自肺腑。
      于是陆子融松了手,他轻轻抚着清茹凌乱的长发,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转头,继续恳求盛怒的舅父,成全表妹这段孽缘。
      最终清茹和安铮成了婚,礼成之后,她把那金丝铜镜送他,说多谢表哥玉成这门婚事。说话的时候,那穿着红嫁衣的新妇羞赧地低下头,两朵红云在面颊上升起,眼中洋溢着香醇的甜蜜。
      清茹是幸福的吧?虽然一直不欣赏安铮,也不知清茹到底爱他的什么,却不可否认,和那个小白脸在一起的时光,清茹的脸上,始终洋溢着静谧的甜美。
      想着,陆子融从怀里拿出铜镜,仔细地打量着。细密的金丝嵌在镜的边缘上,构成舞伎飞天的画面,做工精巧别致,据说,是某个在西域经商的远房亲戚看到,买下送给清茹的。
      奇怪的是,这精巧华美的镜子正面,却有一个模糊的水渍,仿佛一滴泪水落下,怎么清洗擦拭,都弄不干净。
      想到这里,陆子融不禁嘲讽地笑,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有一日他和清茹,居然要靠这面镶金丝的镜子来养活。
      靖康之乱,中原混战,原本富贵无忧的家族也只能举家南迁。辗转中纷纷遗落了亲人的消息,最终流落到这江南的余杭镇,遇到沿街乞讨的清茹,那时的她蓬头垢面,一双眼睛没有一点光泽。清茹说,她也是与亲人失散,又患了眼疾,双目失明后,便只能日日流连街头,讨一瓢残羹剩饭。
      陆子融只能停下自己的脚步。他用余下不多的盘缠在郊外买了一幢院落,安置好清茹,然后日日上街,不停为清茹寻医访药。
      只是盘缠很快用完,这乱世苍茫,他一届书生,也没什么一技之长足以养家糊口,这时他想到了那面奇异的镜子。
      陆子融一直奇怪,他总是可以从清茹送他的铜镜里,看到一些奇怪的人像事件,后来,他便明白了,他可以在镜子里看到所有人的往事和过去。
      于是他便在街头摆摊算命,告诉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们去何处寻找各自的亲人。开始无人信他,但当许多人按照他的指点寻到亲人后,那摊子,也渐渐热闹了起来。不过陆子融身上始终有傲气,从不阿谀权贵,亦不收高价,于是每日也就能攒了汤药和饭菜钱,换得两人一时温饱。
      时日艰难,便也只能这般慢慢熬下去。

      转眼二十年。宋室朝廷卑微地称臣纳贡后,天下又渐渐地安定下来,那些南渡的臣子,大都习惯了江南的山清水秀,春日里西湖上游船画舫,船桨惊起水波荡漾,浮光跃金旖旎一片。
      陆子融亦寻了一个书馆教书,白日里听着青衣童生们书声朗朗,夜晚,便回那郊外的院落,看看那梧桐叶间独自伫立的白发盲妇人,她的手轻轻抚过老树粗大的树干,任那粗糙的树皮在她干枯的指节上印上痕迹。
      日子久了,清茹甚至不再打听安铮的下落,只是眼中最后一点光泽,也随着时光的流逝慢慢地消逝无痕。
      “表哥,我想,我快要死了。”那日梧桐树下,喝过两樽淡酒,清茹斑白的头发在风中振颤,“这些年来,真的很感谢你。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而表哥你,却守了我二十年。”
      陆子融浑身一颤,想说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望着女子那油尽灯枯般的苍老面容,却只能叹口气,把樽中的酒送进嘴里。
      突然,清茹兀自站起身来,双手摸摸索索地向前,伸到陆子融面前,从他怀里,摸出了那面嵌金丝的镜子。
      “表哥你一定早在镜子里面,看到安郎了吧?估计,他应是早投了豪门,现在前程似锦吧。”颤巍巍地握住铜镜,清茹笑得惨淡,“这些年来,你从来不去曾经那些远亲们府上拜访,以求得重归朝廷,谋个官职,怕也是不愿让我与安郎重逢,徒增伤心。”
      陆子融不答,神情却有些黯淡,良久,他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满满的都是苦涩。
      “其实我何尝不知表哥待我最好呢。从孩提时代起,表哥的人品和心意,我就都清清楚楚的啊。”说着,清茹有意无意地侧过头。看着黄昏的阳光点点够勒出老妇褶皱横生的脸庞,陆子融顿时生出一种沧海桑田的倥忽感来。
      “当年,我本也想要嫁表哥,可是,当我接触到这西域来的镜子,便仿佛被命运牵引般的,一心一意爱着安郎。想来,估计是前世欠了什么情债,要我用今生来偿。”说到这里老妇凄然一笑,她的神情依旧是宁静的。是陆子融幼时爱极了的那种单纯的宁静,在层层叠叠的皱纹和历经风霜的愁苦中,泛出坚忍的光华来。
      陆子融一时感慨万千。清茹本是聪慧清淡的女子,如何看不清楚安铮的实质,却仿佛是被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感所惑,生生地情愿献祭自己的爱情和生命。
      “都是这面镜子吗。”陆子融有些愤怒,想去夺镜子,却见清茹转身,缩起身子,把镶金铜镜紧紧贴在心口。
      “此生情太苦。”手指上的褶皱轻轻擦过镜面的水渍,一行浊泪从清茹面上滑落,“若有来生,愿为花鸟虫鱼,也不愿为人,再受这前世孽缘的牵绊。”
      残阳尽,月升起,风吹过。
      在淡月疏影中,陆子融抱起清茹冰冷的身体。
      “若有来生,愿为花鸟虫鱼,亦不愿再受这前世孽缘的牵绊。”重复着清茹的话,他踢了一脚,那镶金铜镜噗地一声,落到塘里,无声无息地沉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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