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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

  •   “如今江户周遭各城突现特异厄魔,受难者甚重……小姐既愿献出血液以救万民,还请将军大人允下臣护小姐一道前往。”
      这次,织田信长不再扶住他,任他跪地叩首,不为所动——
      “吾意已决,速合长秀、胜家往上野,除其根源,剿灭‘圣教’。”
      “信长大人!‘圣教’之秘已尽入我手,其于月牙族而言并无甚威胁,不过以数量为优。以长秀、胜家二人之能,足以……”他还欲再争,急急仰首,连称呼亦在不觉间有所更易。
      “你方寸乱了,光秀。”鹰目骤冽,声自沉沉:“你此番力争,可是出自公心?”
      “下臣……”虽一晌失言,他一双眼眸仍湛若碧海,径自沉稳不动,波澜不兴。
      心、坚、意、定。
      织田信长读出这四字,失声发笑——
      “光秀,你是不信任兰丸之能?”未待他愕然回复,织田信长继续道:“还是,你想违抗我?”
      明智光秀,怔忡当场。
      “下臣……不敢……”
      俯身再拜,千万起伏尽匿于平波之下,无悲无喜。
      唯指尖轻颤,抑无可抑。
      “下臣……谨奉上命。”
      未尽之语,彼此心知肚明——
      君为山,臣似海。
      他这汪心海,却堪比死水静谧。
      唯有“风”势,可兴涛助浪。
      本能寺时,风自他心底而出,终可自制,复归平静。
      而今时,她这风,来得太过猛烈,必使波澜万丈,不可回头。
      从他行事有异、将那只突变厄魔斩于刀下起,织田信长早有所觉。
      遑论今日。
      说白了,她作为异世之女,如今被“圣教”散布之流言打作“其心必异”的异类,更将此劫变归咎于她——她要去救治的,便是这样一批人。
      他若护她同去,会怎样?

      ——“光秀先生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不能再为我一时失控伤了他人,而留下被中伤的借口。”

      她能看到的事,织田信长何尝不明白?
      或者说明智光秀自己,又何尝不明白?
      但他依然“执迷不悟”——静水流深,看似碧波无澜,到底竟是水滴石穿,无坚不摧。
      他被遗忘的执拗,织田信长并非第一天领教。
      所幸前车之鉴,他不再任性而为。
      他背影峭直,猗猗若痩竹傲立,惠然当风。
      可惜,从不是拍手笑沙鸥之人。
      织田信长收回目送他的视线,施施然一绕,窗棂处招摇的放晴娘便入了眼——
      那是前几日兰丸从别处带来挂上的。
      晴暖方好,□□正浓。
      以花为媒,织田信长再想起那日所谈:
      她不卑不亢,言之凿凿——

      “我想请求信长大人一件事……这件事对于天下初定的信长大人,该是有益的。”扬首抬眸,借光一映,她愈显毅然:“听说神牙……有许多人类和月牙族都被感染了,我的血应该可以救他们。”
      “此事何须得我允许?况且,你如何知道,你的血,能救?”织田信长果真提起兴趣。
      “大家都说‘异女现世,乱象四起’……他们对我是敌视的,不会轻易允许我救治,甚至会一起攻击我……所以才特地请求您的允许。”
      ——倒是深思熟虑过了。
      话外之音,无非得织田信长首肯,便可有人相护,助她在使命完成前,不会被无故打死。
      织田信长目中几分赞赏,点头。她便继续道:
      “之前在安土城的园子里,有一位突然变成厄魔的先生曾经咬伤我的手。但那时候,我看到他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了人类的意识。一开始我的确没有留心,后来听说特异厄魔一事越来越厉害……我便私自找人帮忙试了试……呀!”
      织田信长未待她说完便捉住她的腕,一直被斗篷掩盖的真相便暴露于前:她的左手五指,自指根起,尽数黑皮覆骨,干若枯枝,败如馁尸。
      织田信长眸光一动,却显复杂。
      “我真的成功了。”她似早已习惯,不仅对自己现状毫无动摇,甚更有几分欣喜:“所以……那个‘圣教’才会想方设法来杀我、中伤我,借刀杀人也要除掉我吧……”
      “不止。”织田信长回神,终于放开她,后退几步落座,开口时,却似慨然:“我问你,你的家乡那边,可有我们?”
      杏眼微动,她略作踌躇,轻声开口:“有……也没有。我所知道的那些人……跟你们……只有名字相同而已。”
      “你家那边,是怎样的?一统天下之人……是谁?”织田信长眸色凛冽,如鹰逼视,隐有杀意。
      她紧啮下唇,回视魔王的眼中有讶然,有彷徨,懦懦而动,却从未回避。
      “不说?也没关系,‘圣教’一除,我自会知道。”倨傲出语,胸有成竹。
      “这是……什么意思?”她的声线在颤,原本惨白的面容更是毫无血色。织田信长明白,她一定猜到了什么,便也不再掩饰:“你的血可解‘圣教’所制特异厄魔之害,只是他们视你为眼中钉的次要因素。最主要的,是他们认为,‘异世之女’的到来,搅乱本应行进的轨道,吾之称霸,远在他们预想之外。”
      她失力瘫软,跌坐在地。未几,竟有清流,滴滴而落。
      “哭什么?”织田信长径自仰视:“你既至此,便是天命所归。而从今往后,吾,便是天命。蛇鼠之辈,逆天而行,自取灭亡。”
      “我不是没想过……我来到这里可能会产生的影响……”虽一时崩溃,她仍迅速冷静下来,而抽泣难止:“我知道……可能有些事情,因为我有了变化……也有些人,因为这些变化,甚至无法降生到这里,看看神牙……这点,我想到了,我也为此深怀愧疚,一度不知如何是好。但是……”
      她勇敢抬头,音声坚定,亦是直视自己的心声——
      “我还是很庆幸来到这里,结识他们;很庆幸这里,跟我的家不同;很庆幸……他能被原谅,能这样活着……这样真的……再好不过了。”
      她擦干眼泪,挺身抬眸:“我会为神牙竭尽我所能做的一切,去帮助……去弥补……然后……回我该在的地方。”
      “所以……你已经知道了?”织田信长眉眼微动,似出其意料:“你知道神子神器如今不过符号,你知道‘回家’的真正方式?你知道……你会死吗?”
      她不退不悔,坚定点头——
      “特异厄魔的咬伤虽然不会对我产生应有的效果,但是……我也不是完全不受影响,”纤眉轻颦,她望向自己形如枯枝的左手手指,仿佛有些懊恼:“我的血……流走便没法再造了……所以我要尽力在失血而死前,将他们都治好……不然,这边的我死,便会回到家里的我,这个世界再没有我,便再没有血的力量……他们无法好起来……”
      “那就以暴制暴,血流漂杵。”织田信长自然接道。
      她瞠目结舌,后咬咬下唇,径自撇头,不再看那人——
      身在上层天成的优越,至今依然让她不太舒服。
      同是阶级社会的自己家那边,当权者、富贵者任意妄为,平民百姓连出声机会都没有的事例,更屡见不鲜。
      由来愁怀同古今呵。
      “我会救,尽全力救。一路走来……我看到江户城中愈渐安宁的景象,我希望在信长大人治下,将来神牙每一处都可以这样。这个被他们、被光秀先生所爱并为之奋斗一生的神牙……应该是安宁和乐的。大家……经不起再一次的失望了。”
      最终,她倔强地表明立场。
      “‘回家’方式千千万,你偏选这最痛苦的一种……那就随你。”
      闻言,她再度倾身跪地,行一个完美的大礼——
      “还有一件事……若光秀先生自请保护我,请您务必不要答应……‘圣教’一事牵动人心,而他曾前往上野,对‘圣教’了如指掌,他去平定的话,一定可以立功。光秀先生他……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不能再为我一时失控伤了他人,而留下被中伤的借口。”
      织田信长半晌未动,似想到什么,复展颜笑开:“未曾想,你竟也对光秀如此上心。不枉他为你,平白多了‘怀花内府’之名。”
      音声所至,不隐谑然。她很快知道织田信长所指为何,径自羞红了脸:

      ——“东君未复至,聊赠一枝春。”

      那夜他怀樱入城,快马加鞭,想来还是为城民所津津乐道的。
      “玄霜绛雪何足云,薰梅染柳将赠君*。当真是脉脉无可言,缱绻两心知。”他仍不减调笑。
      而她终笑靥如花,明媚一室,亭亭若睡莲静绽——
      是啊。
      脉脉无可言,缱绻两心知。
      此生何幸,得此良人。

      ………………
      …………
      ……

      开城出战之日,万民夹道相送。
      “武运昌隆”,此起彼伏。
      明智光秀高坐白马之上,目光流散不定,似示意、似安抚、似寻觅。
      他不知为何,如此不安。
      近日忙做战前准备,点兵定辎,终未来得及向她话别。
      ——此刻,身在安土城的她,又怎会出现此地?
      他深知自己举动,不过自欺欺人,然仍是控制不住——恍惚间,千万士卒之外,数百民众之间,斗篷之下,纤眉杏眼,相接处,魂牵梦萦。
      他一动,却被唐突加诸的力道稳稳按住了松开缰绳的手——
      “你想做什么?”
      顺由力道,他看到丹羽长秀目色不善:规劝之中,不乏警告。
      他瞬时镇定,不再动作。
      凝眸再视,遍历四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却再寻不得。
      他怀疑,那不过日有所思,意有所现——错觉一场,才无比美丽。
      殊不知,眼神聚散间,他们已咫尺天涯。

      ………………
      …………
      ……

      “异世之女!不要靠近我们!”
      “走开!都是你害的!都是你把一切都搅乱了!”
      “离我远一点!你这鬼手怪物!”

      “请大家相信我!大家会得救的!大家……若是不信的话……”

      “喂,醒醒。”
      “!?”

      他眼睑骤开,惊坐而起,一身冷汗。
      见证他身体每况愈下的丹羽长秀终于放心,这人并非一睡不起。于是方才的焦躁便被不耐尽数取代:“决战在即还睡得如此安稳,你这大将倒是心宽。”
      梦魇难绝,他一时茫然无话。松散的神光飘飘摇摇,四散无焦,终在额前发丝处定睛——
      薄薄的雪青中,几丝银白,混迹其间,非细视不可得。
      妙首轻扬,额发便尽数撇散,一双蓝眸若海,唯战意烈烈,于眼底逦迆而开,铺了满目杀气。
      “该出阵了,长秀。”
      玉面修罗风姿,使人闻风丧胆。

      云衔遥岑,雾隐近川。
      忽见寒鸦一行,乱嘶长鸣,飞飞摩天。
      战鼓擂擂,号角四起。逶迤开来的霞光俨然作了织田大军的序幕,浓墨重彩,刀兵铿锵。
      长山从此缄默,唯厮杀悲鸣,声声入耳。
      兵马倥偬,满目疮痍,转眼便是兴亡。
      前敌尽倒,曲臂绕腕,收刀入鞘——明智光秀慨然之余,自出城伊始便未曾断绝的不安,愈演愈烈。
      乍觉身后有异,以鞘下挥攻敌下盘,避过背部要害后,屈膝躬身,握柄展臂——拔刀术一气呵成。
      那是“圣教”的教主,他依稀记得。
      如今苟延残喘,似不甘就死,拼命拖出一地的血迹到他脚下,抓紧他的裤脚——
      “吾等……覆灭……吾主……不成主……她……已……已有……足够的影响……必……离‘回家’……不远……”
      他不禁蹲身侧耳:“你说什么?你们还知道什么?”
      “我们……知道……她……”话音未毕,奄奄一息之人骤然暴起,挥刃直刺向他,而他多年征战,那些本能的反应早被刻进骨子里:
      回身一避,反手一接,转腕一送——匕首便稳稳刺回那人心脏。那句“离死期不远”便流离口外,随逝者湮湮无闻。

      ——她可要……回家了?

      ………………
      …………
      ……

      大军行进之处,万民拥趸,山呼凯旋。
      看来,“圣教”之秘已流传开来。
      将军大人亦离民心所向更近一步。
      结果来说,可喜可贺。
      但汹涌而上的不安已将他淹没。
      最终他勒停坐骑,倏然调转方向,逆大军而行。
      他不能忍受坐以待毙。
      “明智光秀!私离私走是为不忠不信!你这疯子!”
      他听到身后丹羽长秀气急败坏的叫喊。
      但他无可回头。

      ………………
      …………
      ……

      安土城中见到寂然而立的织田信长和满面悲恸的森兰丸,他是意外的。
      然方才进城之时万民环绕相庆、他迫不得已弃马逃来的情景历历在目,他瞬得醍醐,解眼前情状。
      戚戚然若身处秋风萧瑟处,一切心声呐喊皆被现状当头浇灭,余韵苍凉。
      冥昭瞢闇不可极!
      他猛然想起什么,冲到织田信长面前,重重叩首——
      “请信长大人以神器之力救她!让她回家!”
      自家将军将他扶起,也不答应:“你本不该出现在此。不过也好,总不负她等你至今。”
      “请信长大人……救她……”碧海生波,徜徉于眼眶执着不落。他握拳,顽固地望着唯一的希望。
      “当局者迷……你居然迷到如此地步!”织田信长上前两步,其势骇人:“你是至今都不曾看清,还是不想看清?异世之女,不亡为亡,亡而不亡!”
      他通身一震,清眸劲瞠,张弛间一束晶莹淋漓,顺由颧骨的线条,凄凄而落。
      一词一句,皆是斩首切腹,毫无生机,每字一落,便化了利器,于他心底刀切斧斫,将他凌迟当场——
      “唯有死,她才能活。你现在进去,还有机会见她。”

      火取抱兰,扬扬其香。
      昔日极少燃香的她,却是满屋薰然。
      竹帘一侧,隐她卧褥之影。
      近卿情怯,他惶然无措,不敢上前。
      最终,他面向她,隔帘而坐。
      她似有所觉,身形一动,他可望到她有些吃力地转向自己。
      然后,她向他伸出手——枯瘦、无力,颤若鸟儿离去的枝桠。
      他双手捧住后慢慢收拢,将她的手护在掌心,一举一动,皆尤其小心翼翼。
      “园子里的樱花开了……”惯来清润、质如玉碎的声线,他虽竭力压抑,仍鼻音难隐。
      那只枯瘦的手轻轻延展,至他颊侧,将清泪柔柔拭去,不舍涓滴。
      他额前几束发丝绵绵地挠在她手侧,而她却再无力将它们拂开。
      “……是啊……跟光秀先生曾经带给我的……一样……好看呢……”
      手落臂垂,阒寂无声。
      她通身氤氲作光,于他指缝流逝,四散开去。
      此间,再没有她。

      ——她是迷路的辉夜姬,终会回到月亮之上。

      有什么悄然坠地,落下的声响亦是如此温柔。
      那是一枚御守。
      细微处可见精致的绣纹,显是主人用心之作。末梢微显斑驳褪色。边缘处线有松散,似曾被无数次细细摩挲。
      而里面,是风干的桔梗花。

      ——“人微力薄,愿花相护,应可无虞。”
      “谢谢您!请教您如何称呼?明日必来报答!”

      福至心灵。
      万籁俱寂。
      唯凯旋之师,欢庆之音,在城外绵延不绝——
      那声音仿佛太喧嚣……
      连男人隐隐的啜泣声都听不到了。

      ………………
      …………
      ……

      “将军大人,那明智内府……”
      “好了。众臣众将所愿,吾已清楚。汝等退下吧。”
      织田信长不耐烦地挥挥手,又似想起什么,唤住丹羽长秀:“长秀,去把光秀传进来。”

      自长野一役凯旋明智光秀擅自离军起,丹羽长秀便许久不曾见他了。
      为堵悠悠众口,他奉命远驻安土,连迁都大事都不曾回来。
      所以在樱树下再见到他时,丹羽长秀一时不敢相认——
      初眼神毫不在意地飘过,后发现背影有些面熟,最后竟误以为……他“觉醒”了。
      淡色的雪青发丝,于光下烁烁,与大片的皓白相和。
      乍看上去,更若人类的耄耋老者。
      丹羽长秀也有茫然失措之时——
      最终,别扭上前,拍拍他的肩,以为转过来的将是一张忧郁的脸,为不知道怎么安慰就上前行动而追悔莫及时,却见他不过面色过分苍白,而神容无比平静,眼眸如海,堪容万人万事。
      在这样一双眸子里,仿佛千情万绪都被眼波一卷,径自湮灭。
      转身间,沉静如海,不动如山。
      这样的人,需要为他担心吗?
      “将军大人传唤。”丹羽长秀心绪复杂,公事公办道。
      他将貌似御守的一枚收入胸口衣襟,清咳两声,以手抵唇,风姿不改。
      “承命。”
      音声澄澈,抑扬顿挫。
      背脊笔直,身形爽利,扬扬而去。
      唯落樱一瓣,划着飘飘的曲线,静静落下。
      所有对于她的爱恋,皆化作一片死寂,隐匿于山隙海角,被年年开落的樱瓣渐填渐满,随此生长短,作泥作灰,亦再不与人提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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