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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末篇:碧海青天夜夜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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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托朗月,花引春风。
最是一年好颜色。
春花开了满园,一到夜里,浓浓的香气似有了实体,借一捧夜露竞相发酵,一经呼吸,便已微醺。
廊下灯烛高照,烨烨流连,捧几株娇花掷影,时惊鸣鸟啁啾。
桔梗对着木廊庑上难得小憩未醒的自家主人不知所措,满面犹豫地回头望望,却见那位大人已屏退兰丸大人,又向自己比了个手势。
桔梗便乖乖退下。
——看来那位大人也知道,家主很久不得好眠了。
她在笑。
荏弱如斯的一泓倩影,他不忍触碰。
他已太久不曾见她。
相视而笑,余愿已了。
耳畔鸟乐虫吟却惊了她。
她一如曾经,裹一习月华,琅琅照眼。
而后,融化在月色里。
眼前,犹是当年景色——
山水池阁,金波满陌。
抬眼处,明月如镜。千百年来,阴晴圆缺,岿然不动,多少离愁别恨、旖旎缱绻、鸿鹄大志、绮思妙忆加诸其上,荏苒时光,便随着金波淙淙,润泽尘凡,令俗世每个望月之人,皆染相思之惠。
想是那月中之人,寂寞了。
素娥馈赠,秋心作礼,贯古通今。
灯烛旁两只飞虫,戏舞绕梁,追光逐火。
灯月相映下,瞥见额前银丝更是耀眼。
他兀自苦笑:
浅寐难得,思卿卿诚至;
灯月长明,思卿令人老——
“别担心……我很快就去陪你。”
自那日再得回京,将军大人睹他现状,便予他即刻休假,不容置喙。
却因此更让他,有了相思的余闲。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闻言,他唇上弧线愈弯,却不像先前即刻起身行那完美的跪拜之礼,而似早已预料,今夜老友相会。
而织田信长亦浑不介意,自斟自饮,颇为自在。见他业已清醒,便将三味线扔给他。
明智光秀稳稳接住,荦荦起身,至织田信长身旁,席地而坐,与小鼓比邻。
“信长大人今日如何有此雅兴?”他为自己斟了满杯,一饮而尽,却不知是否喝得太急,急咳起来,原本煞白的面色反而有了些殷红的生气。
“吾来看你是行将就木,还是撒手人寰。”一边贬损他,一边不忘多少拍拍他的背帮咳得说不出话的他顺气。
咳嗽渐止,织田信长看到他拿出白帕轻轻拭了拭,唇角那丝碍眼的红便干净了。
“快了。”他笑着抱起三味线,拢指捻弦,拨乐而出:“所以下臣今日斗胆,请信长大人前来,除却私心难了,望再见大人一面——更有几事相谏,一事相求。”
织田信长见状索性放下酒盏,奏起小鼓,节拍与三味线之乐声相称无间——
“说来听听。”
“欲谏之事四:废藩、强权、求贤、诛德川……欲求之事一:但请信长大人赐下臣一死——”
鼓声戛然而止,而弦音不停。
“如今天下大定,正值用人之际——而下臣本能寺向上主举兵在前,上野未奉命私自离军不回京面上在后,置上于无用,视上若无物,是为不忠;当堂一己之见不受上命私斩右府,恃功而骄,是为不信。不忠不信者在朝一日,便是口实和隐患。”
“吾今日来此,不是听你求死的。”织田信长语带薄愠,似怒其不争。
而他却冷静许多,仿佛生死已历,万事成空。
明智光秀放下三味线,屈膝俯身,再成跪礼——
“本能寺一役后,下臣甘愿为棋为刀,为公扫清前路。而当下臣自己已为拦路之石,更当不遗余力——”
一词一句,抑扬顿挫,是织田信长深深熟稔的主意已定。
“下臣区区之身,亦有长作武士之骄傲,怎甘病褥缠绵了此残生!得蒙信长大人赐死,不仅是成全下臣尊严,更是实现……下臣的最后价值——杀我,以立威、平愤,敦正风俗,清洁……王道!”
他叩首于地,他久久不言。
“吾还记得,那日高楼之上,与光秀指点江山、共论英雄……”再开口时,织田信长不隐慨叹:“吾曾道,吾平浅井、破丰臣,下网天下,降‘龙’伏‘虎’,兼除八方厄魔……这之间,我们一道走来,有你多少功劳,你我心知。你也曾快马高谈、意气风发,然本能寺一役后,你始终冷静自持,度己以绳,不失方寸。吾有多久不见……你方才那般神采激昂之相?”
织田信长拍起小鼓,径自引吭,其声高越,潋滟于金波银汉——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他终展颜,笑唇一弯,便是一泓好月。
就地抱琴,奏乐而歌,音清清而质润——
“契阔谈讌,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织田信长兴尽处,置鼓于侧,饮酒而歌的同时,瞟他一眼,不乏唏嘘。
“山不厌高,海不厌深。周公吐哺,天下归心。*”他将三味线仔细放好,好音清唱,却似喟以妙句,高而徐引。
以一番宁静,诫以诚挚,告慰上心。
唱毕,叩首。
“光秀。”
“在。”
“吾最后,敬你一杯。”
“下臣现在当不起信长大人此杯——”他未动,仍是跪礼之姿,“若此役过后,天下大定,四民富庶,信长大人得偿毕生之志,开承平盛世……偶然忆起下臣,可以清酒,与月对酹,下臣……自不负将军大人恩泽。”
——“待偿吾等毕生之志,开承平盛世……那时,吾,当受此酒。”
织田信长,悦然大笑——
“待得‘那日’,我当亲自为桃丸介错。”
留下此言,傲然转身,未曾回头。
而他长跪原地,定定若石,久久不起。
末了,语声带笑,甚是满足——
“谢谢,吉法师。”
越明年,明智光秀,殁于安土城,自宅。
终其一生,沉静如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