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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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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的时候,也是夏天。他在这个城市呆了七年,第二年遇到的茂叔。
喜欢肥牛卷,吃辣,重盐,讨厌酸的东西。其实我非常喜欢,关注身边的人的口味,没有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这样搞得自己很像个温情的人。茂叔没有特别的偏好,不吃苦的东西,其他的只要吃了死不了,他就都可以。
散伙饭是茂叔和他们宿舍的人一起吃的。好像二十世纪以及之前出生的人,非常流行认个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什么的,可能二十一世纪也还在流行,不过我还没抓到它的迹象。茂叔是浩子口中,在苏北认的一个长得很显小的哥哥。
这个人出手很大方,动不动就请宿舍的人喝酒撸串,也没什么前辈的架子,偶尔会悄悄跑去陪浩子听课。阶梯教室的最后一排靠着窗,老校区教室不大,踩个凳子就可以爬进去。冬天的时候,茂叔会买他们校门口的黑米糍饭,带自己打的豆浆。脸冻得青白,鼻尖红红的。半张脸埋在羊毛围巾里,跺着脚在水渍斑斑的墙根给浩子发短信,让他把吃的先拿进去。
五分钟后,茂叔就会趁着教授转过身的空挡,刺溜一下端坐在浩子旁边,一只手被他捉着放进口袋里,另一只手掀开杯盖让豆浆先放凉。那些七七八八的物理公式他是一个也看不懂的,就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侧过头看浩子。
公式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自己的男人最好看。这是他载我回家的时候,春心满满地下的结论。嗯,感觉也不是没有道理。跟公式比,人确实比较有看头。
他请那一帮小伙子在后门西街的川菜馆子吃最后一顿。雪下得有一点大,水煮牛肉做得很辣。那些人一口一个茂哥地叫,浩子知道他的酒量,一杯都没有挡,话很少,自己一杯一杯地喝。茂叔一个人嘻嘻哈哈地彻底毁了散伙饭该有的伤感气氛,一群人喝到后来只有称兄道弟,连毕业祝福都直接省了。
浩子送他出来,城郊很难等车,又过了公交车的点。他们站在路边,路灯的光描下树影和地砖的粗糙轮廓。
我明早的火车。
我送你。
不用了。
茂叔看着他踢着一块小石子,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他说,这个男孩在明暗中的剪影很美,他下巴的线条流畅坚定,鼻梁直挺,看了让人安心。
王浩。
嗯?
我特别,特别喜欢你。
我知道。
他三两步跑进树影里,黑浓得什么也看不见,喊了浩子的名字,等他转过身的空挡,一头栽进他的怀里。
此事茂叔的评价是,呆子,美人在怀,要我早就天雷地火地上了。
我边听边给他添了碗粥:噎不死你。
秋天的时候他特别容易生病,据自己说是秋老虎咬的。我觉得他就是作。浩子走之后的秋天,赶上海哥带着他老婆出去应酬,我手边还放着调色盘正在给Rabe画生日礼物。两个小时后我一巴掌打在他脑袋上:你拉个肚子搞得跟剖腹产一样以为我很闲吗?!
他特委屈地跟我说想吃粥。我煲了瘦肉青菜蘑菇粥,没什么原因,省事。看着他把脑袋埋在碗里的样子,我不咸不淡地接了一句:我妈那群女人最近又在张罗给你相亲。
他装作什么都听到,反而开始跟我讲和浩子之间的故事。
王浩刚考上研究生的寒假,林茂先生很不矜持地一路追着人家回的东北老家。奶油,花生,奥利奥就一股脑地全被塞到了宠物店。其实我是很乐意和他们玩上一个月的,但是海哥他老婆非常不乐意,说脏。
东北的雪,据茂叔口述,是那种贴到皮肤上,冷气就丝丝缕缕地渗到皮肤里的那种,白色小妖精。浩子为了省钱,买的硬座。当时对茂叔说的话是,我媳妇就得花我的钱。茂叔当时脸红得能把红富士比下去。现在想想,全是套路:
茂叔的钱花得少一分,他就觉得自己对他的亏欠少一分,他就是一开始就早就准备好了要走。
茂叔对我的结论评价是:我们都是成年人。
他哥哥开的面馆在市中心的一条巷子里,生意不错,隔着一条街就是妹妹的学校,也好看着她。
他们是直接回的农村老家,门口拴着一只傻狍子。茂叔说,那只狍子很像我。路上人很少,松林苍翠,被厚雪压着,空气里一股松子和瓜瓤的味道,很好闻。
浩子一手牵着他,一手托着行李箱。茂叔听到鞭炮声,挣着想把手抽出来,他却握得更紧了:
地滑,牵着没事。
茂叔听了就笑嘻嘻地回握住他的手。王浩低下头靠在他的耳边说,像不像带着媳妇去婆家?
对此,老艺术家林茂先生的描述是,脑子里哄得一声就炸开了,美得找不着北了。我一直很好奇,这么俗的一个人,怎么就没人能识破他还过得去的外表,看清本质。
春节的喜庆和热闹他一个字也没有说。
他说,守岁的时候,看着浩子跟他爸还有叔伯们喝得起劲,他妹妹侧过身,看着春晚,偶尔插上一两句。他妈和那些女人早早地撤下饭桌,围坐在厨房和客厅之间包饺子。孩子们像一群小鸡仔横冲直撞。
觉得他们一家都很好,那种好是浩子一辈子也逃不了的,那种其乐融融也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隔着五六个人看王浩,他喝酒的时候是一仰头就全都干了,喉咙滑动,末了一抿嘴,就算一杯进肚了;他的脸在五六杯白酒后会微微有些红;他走路的样子,做事的样子,都慢慢地从记忆里跳出来。茂叔说,他是在那个时候,才有了这张脸看一次少一次的觉悟。
其实,我早就过了谈情说爱的年纪。茂叔把碗放到了桌子上。
而且他也说过他是准备瞒一辈子的那种人。
我收拾好碗筷,帮他把窗子打开来,这样苏北带着点白果味道的风就吹了进来。
我奶奶跟我说,人活得越久,就越该信命。
对。
他笑了。我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些东西好了没有,但是人只要能吃能睡,不干蠢事,所有事情就都可以丢在一边等着它自行溃散,如果做好了被它纠缠一辈子的觉悟,那就没什么苦是吃不了的吧,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