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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大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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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端轻呷了一口茶水,热热的滚下腹去,在春寒夜十分舒坦,索性也不再遮掩自己的身份,反正想来陆衍也早就猜测到了,含笑道:“陆大人若是愿意听在下一句,应该知道牺牲小我的道理,毕竟令子与令爱年纪小,尚有一线生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衍脸色隐隐泛白,瞪着这面目可恶的秦端,亦或者是透过他,看见的是这件事的始作俑者,唇齿战栗。
他一早就知道,这两个人来不怀好意,现在只不过是挣扎一下,可饶是他献出半顷家财,也换不了一家人的生。
“这罪要说起来,也不是在下为您加身的,”秦端侃侃而谈,丝毫没有心慈手软,他本也不是善心大发的人,徐徐道:“我观令子尚未及冠,令爱也未及笄,这么一双乖巧无辜的小儿女,如此便早早逝去,委实可惜啊,难道陆大人就不曾怜惜他们吗?”
陆知梨是陆衍唯一的嫡女,有一个同母的兄长,是陆衍心头的骄傲。
“这都是他们的命。”陆衍面孔如覆了冷霜,做出了油盐不进的样子。
“命?”谁知,秦端呵然冷笑一声,猛然抬眸凝视着陆衍,冷声道:“陆大人您可想清楚了,说命也要看是什么命,到底是我们这等人的命,还是上西天的命。”
陆衍本已狠了心肠,最坏不过是儿女俱亡罢了,他们虽然不是刚烈之人,死亡比起羞辱算不得什么,可听了秦端的话,他突然意识到,这世间叫人痛苦的刑罚可太多。
为奴为婢,发配边疆,亦或者是斩首示众,陆衍都可以接受,古往今来,多少忠臣之辈,都是如此。
太监,这等于奸佞二字,这绝不可以,这等有辱门楣之事,若是他的儿子遭受宫刑,即为天下人耻笑。
让他的长子,变成眼前这样的人,陆衍难以想象,他又恨又急,这世道不公,偏偏让这起子小人作祟。
“在劫难逃,在劫难逃……”陆衍不断地低喃,手微微颤抖着,想他陆某人为官二十载,竟然要死于这般阴毒计谋,委实不甘心呐。
秦端看着他,竟然心下莫名徒生悲悯,拱了拱手,缓声缓气道:“在下告辞,陆大人,请您再好好想一想罢。”
他当然想要帮一帮陆衍的,这是他未来的筹码,可是,陆衍他偏偏救不了。
板上钉钉的结局,只好,帮他最后一把了。
临踏出门前,陆衍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究竟想要如何?”
“陆大人,您错了,不是我们想要如何,而是时势。”秦端没有回头继续往外走,淡淡的说。
秦端尝到过死亡的味道,可他的记忆太模糊,只记得濒临死亡时的恐慌,像是被巨大的黑洞吞噬。
他不能再忍受,而这些文士呢,他们似乎比起他这样没了根的人,更多了骨气,理当是不会畏惧的。
秦端也想成为这样的人,可惜,他没有这个机会,上天也不愿意给他。
窗外的一丛金翠竹被风贯穿,竹林发出筛风悲诉的低吟声,陆衍苦涩道:“时势,难道不是你们这些人推波助澜造成的吗?”
秦端脚步一顿,背对着他,平静的说:“陆大人这样说,在下也无法否认,其实您心里是清楚的,我们都是棋子,这是一早踏进来的时候,就应该想好的。”谁又不是被逼迫的呢。
“陆某无所依托,万望阁下守信,护我陆氏一门儿女性命周全。”陆衍站了起来,在身前朝他抬手作礼,衣袖一振,郑重托付道。
秦端这才回转过来,颔首微笑道:“在下必守诺言,陆公无需担忧。”毕竟,他不也是为了向陆衍背后的人示好吗?
秦端从书房里走了出来,袖子里多了他想要的东西,其中就有一封陆衍亲笔写下,又以双章盖戳的密信,有了这个,秦端来日的路就已经有了敲门砖,满头星辉灿烂,他步伐从容,一点都没有破绽,他太熟悉这种事情了。
甚至没有什么波澜,每一个交锋和变化,他都了如指掌,一点兴味都没有了,得心应手的事情做多了,固然很顺利,但已经缺乏了刺激。
不,他错了,他所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刺激。
秦端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就是:“你想要做人上人,就要做比别人更残忍的人。”
秦端记住了,也做到了,他深知自己会走的很长很远,他已经也不会产生惊惧,一路安心且随意,长廊幽深,他步步随意清闲。
陆家之祸,本是无可避免,他唯有可尽绵薄之力。
秦端自嘲地冷笑一声,他如今一介典簿太监,也只能尽绵薄之力了。
如果是在前世,就是将陆家之案直接推迟,也不在话下,这种屈于人下的滋味,他憎恨至极。
寂寞空庭春欲晚,雨打梨花深闭门。
远远的,清甜的,是桂花酒酿圆子的味道,少女的嗓音清澈婉转,如黄鹂甜美,甜润而赋有桂花香气的美妙,随着清风穿过曲廊花池,泛起一池萍碎清波。
“真好啊!”他陡然压下长眉,眉间现出浅浅折痕,山花听棋落,山雨欲来风满楼。
听见轻盈的脚步声,踩在青砖石板铺成的小径上,秦端突然涌出莫名的哀伤,脑海中浮现出被遗忘的碎片,骤然拼凑而成,出现在了失落的记忆里。
他猛地一震,睁大了双眼,心中悚然,他记得了。
陆知梨,他曾见过她。
在他临死前,陆知梨曾救过他,虽然只是无用功。
只不过当初的他,见到的是泓明十九年的陆知梨,而今,是泓明十三年。
临死前模糊的片段,终于清楚起来,每一根脉络都清晰可辨,那个被毁容,遭受过酷刑的陆知梨,与现在的陆小姐重叠在眼前,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
而此时,他听见一墙之隔的陆知梨,在和侍女说话的声音,稚嫩纤细的。
“小姐,这是去岁新酿的桂花蜜,味道可香着呢。”
“嗯,去年的桂花长得最好了,味道闻着就很香甜呢,我记得父亲最喜欢了。”伴随着少女娇嫩的声音,如花似玉,再没有更好的了。
陆……知……梨,他口中轻喃的,目光落在庭中的梨花上,渐渐幽深,仿佛想起了什么,他缓缓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陆知梨的模样,并非他现在所看见的稚嫩面容。
彼时的她铅华尽洗,历经了沧桑和岁月的变迁,也是活泼,可与现在的欢乐不一样,那是苦中作乐。
他向她做下诸多许诺,然而,她认真地说:“我不信。”
的确,是不该信他的。
那方陆知梨似乎泄了气,吩咐小丫鬟,说:“行了,你送去吧,最后一天了,就说是府里的,反正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那老爷的呢?”侍女问。
“父亲的夜宵我亲自送去,回来这些日子就没见父亲歇一歇,可是辛苦了。”提起父亲,少女嗓音甜美,笑嘻嘻的,无忧无虑的令人羡慕。
秦端站在乌木竹林下,身形萧索,他听着里面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离,才仰头轻轻叹了一口气。
时也,命也?他偏偏此时此刻此地想起来了。
叶景渊并未将他一击致命,他也并非当夜死去,而是在十四天后,陆知梨捡了他的半条残命,又令他在这世间煎熬了十余日。
他遇见的陆知梨,是十年后获罪至帝陵的卑落宫人,秦端强自抑着胸腔里的笑声,上天还真是……待他秦端不薄啊。
梨花翩跹地飘落,如同碎雪白琼,美不胜收,然而,男子步履凌乱,碾碎了满地洁白花瓣。
“我回来了。”
王佳康看着他闭上了房门,等他走了过来,观其面目看似冷静,隐隐有颓然之色,有些紧张的低声问道:“可都办妥当了?”
这本该是由他去的,不过秦端突然说自己想去,想到他最擅长的就是舌灿莲花,王佳康也没有多争。
他怎么也想不到,秦端是夹带私心。
“嗯,”秦端点点头,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在桌子上,说:“办妥了,比想象中还要顺利。”
王佳康拿起来打开看了看,又扣上盖子,泯然一笑,仰头说:“那就好,这下可好,能够牢牢实实的定了他们的罪。”
秦端眼中晦暗不明,摇了摇头道:“这个,也不是咱们说了算的。”他们两个只是奉命办差,秦端现在能够握住的实在太少,他当然极其厌恶这个无权无势的自己。
秦端视线下移,看向了桌子上,一只青瓷盅,两只小小的白瓷碗,里面散发出甜蜜的味道,缘分吗。
王佳康道:“哎,你鼻子还真灵,回来的正好,小厮送来的夜宵,说是桂花酒酿圆子。”
“圆子?”秦端想起少女脆嫩的嗓音,他看向圆子上金黄色的桂花,散发出甜蜜又清香的味道,她现在应该在父亲身边,父女慈孝。
圆子入口甜软,汤汁浓郁,夹杂着桂花蜜的香甜,陆知梨的厨艺似乎很好,他心绪复杂,天伦之乐,就此破灭了。
“这些日子,看你与那陆小姐如此往来,还真怕你一时糊涂,耽误了要事,你我可是要掉脑袋的。
不过看来都是迷魂阵啊,我要不是知道你的身份,还真怕你耽于儿女私情了。”
王佳康见事情已成,遂松懈了心情,半开玩笑道,这些日子没少敲打他,生怕他忘了自己来这里是为了什么而来的。
秦端想到了陆知梨,扯了扯嘴角,他本来的计划里只要留下一个陆家长子即可,可在陆衍面前,神使鬼差的添了一个陆知梨。
“喂,你不会是觉得人家可怜了吧。”
看见秦端默然不语,王佳康不由得扬声道:“好好想想,这件事里你我是什么,就是听命办事的奴婢,没有了咱们,他们该是死罪还是死罪,我和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承认这陆大人不是什么贪官污吏,可向来党派之争,就没有不流血的。
秦端当然明白这些,只是突然恢复的记忆让他很不舒服:“休要再说这些,事成咱们就该功成身退了。”
他死于暮春时节的帝陵,梨花又开放。
陆知梨让他多活了十四天,秦端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洗涤,帝陵是死人的宫殿,他们是这宫闱的奴婢。
陆衍其人,以清耿直臣闻名,为人颇有些圆滑智慧,然而前世偏偏在党争一事中,选错了未来的天下之主的人选。
现在自以为位置稳固,毫无防备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斗得过他狡猾的兄弟们,五殿下利用沈陆张三家并案,将太子拉下了王储之位,对,并非只有一个陆家,还有另外的沈张两家。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五殿下被四殿下一口咬住,发配帝陵思过,嗯,他死后在帝陵的时候,五殿下似乎还被圈禁在帝陵没出来。
人人都笑陆衍忠于太子,委实是过于固执死板。
可秦端也不得不承认,若论品行,陆衍选对了,因他三家被定案后,加上其他的罪责,导致太子被废黜,但当初的废太子还一直自责不已,为此三人的清白奔走。
这次,他救救她罢,至少,不必沦落到那种境地,女儿家自然不能变成那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