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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及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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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醒来,院子里厚雪积层,不时有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落下,秦端一早就不见人影了,如他所言,安排了名为松风的小太监听吩咐。
等陆知梨醒来后,松风问她要不要看一看东厂,陆知梨想了想,只说带她将去各处的路大致认一认就好,旁的她也不想知道。
松风应了一声“好”,带她将路都认识了一遍后,回到了他们居住的院落,院子里春夏应当会很漂亮,廊下种了花丛和两棵桂花树,不过现在都是看不见的,到了晌午的时候,因为秦端带人出宫去了不回来,松风又亲自将午饭送来,说日后的饭菜都会有自己或者其他人送过来,就退下了。
陆知梨用过饭后,看了看秦端的书房,书架子上摆了许多的书,整齐有序,她才抽出一本要翻看一下,又听松风过来,只好将书放下走了出去,松风带着人,说是给她送了新的衣裳和布料来,之前秦端只让人准备而来几件简单的。
陆知梨展开一看,都是普通宫女的衣裳,松风解释说,因为东厂之前没有宫女,如今秦端将她挪到东厂的名下,自然不能再与从前一般,这是格外为她准备的,和别的宫的都不一样。
宫衣的样式和别的宫的姑姑一个级的,陆知梨哪能不明白秦端的意思,无非就是她走出去,明摆着是东厂的人。
陆知梨将衣服收拾起来的时候,打开柜子,发现秦端的衣服除了宫里的衣裳,还有许多外面的常服,她一眼就看到了一件白底黑缘的士子襕衫,拿了出来看过去,就是初见时他的装束。
这些样式各异的常服,都是他在外行走的“面具”。
她自嘲的一笑,果然,只能说是,衣冠之下,人心莫测啊。
夏天桂花树长得很茂盛,秋日满树的桂花香气扑鼻,到了冬日就枝叶疏淡,阳光将柔细的枝条淡影,一一分落在齐整的窗格上,陆知梨坐在窗户下的椅子上,看着手里的游记看得困倦,正好日头西斜,便低下头对着午后的日光看自己的一双手,指甲暗淡,骨节红肿。
因为冬日里在掖庭日日苦工杂役,早晚操劳,手背上都是细小冻裂的口子,秦端对她么,大抵也说不上是喜爱,当年缱绻的少女情思,一夕之间烟消云散。
也,蛮好的。
无欲无求,她还有什么可忧愁的,待得到秦端的信任后,陆家总有旧人活着的。也许日子会很久,也许会很难熬,倘若不在意,又有什么的。
毕竟,她只是个罪臣之女,倘有一日,父亲的清白得以昭雪,现在历经的一切,又算得了什么。
陆知梨自此在秦端的院子住下,她一心一意的藏在这座小院子里,看着窗外的桂花树,静静地等待着春日的到来,春天桂花树会抽出新嫩的丫枝,只要等到春天了,应该一切都会好的。
既然秦端敢将她截下,她孑然一身,也没什么好怕的,也不会有更糟糕的了。
巧的是,秦端在面临抉择的道路上,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他可没有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这条路从他救下陆知梨的那一刻起,就已经选择好了。
眼下正是五皇子同太子一党争凶斗狠,还没有到完全不顾脸面,明面上撕破脸的地步,秦端对此没有太过挂心。他记得不错的话,等再过半年,他们这位趾高气扬的五殿下,就因为和碧贵人的事情,灰溜溜的滚去帝陵了。
想当年他死的时候,五皇子还搁帝陵待着思过呢,没有陛下的特赦,怕是出不来了。
两年前那一场太子虽然过去了,也是损兵折将,元气大伤,陆家就是这损失的其中之一。
都说良禽择木而栖,都是为了活命,他虽然算不上什么良禽,好歹也被人骂过鹰犬之名,陛下渐渐老迈,权力分散,几个儿子日益长大,但老皇帝始终不肯放权,一直吊着一口气。
举目而观,皇宫的这些人里,秦端细细一想,原来短命的竟是自己,都说祸害遗千年,他仍是坏人不长命,莫不成是坏的还不够彻底么,或者只可说自己倒霉了。
秦端见了宋挽莹,她此时应该是与叶景渊识得了,到底是总忍不住去琢磨这些事,叶景渊怕是到处在找见死不救还企图杀了他的人。
他总也想不明白,宋挽莹为何结识了叶景渊之后,渐渐疏离了自己,眼下渐渐是明白了一些,估摸着叶景渊前世将他这张脸记下了,见死不救,算是有仇了。
何况,中间还有一个宋挽莹。
男人,除了权,就是女人了。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夺人之妻,不共戴天。
按道理讲,虽然是假夫妻,那也还是叶景渊的错。
叶景渊头一年直到年节过后都没入宫,倒是陛下今年立秋前出了趟宫,叶景渊上了一次奏折,陛下隔着挺远几句话便将人打发了。
秦端一直留在宫里,故而直到秦端成为了东厂提督,同样不是贴身服侍陛下的位置,若他故意不想见,那就更加见不到了。
也算不得阴差阳错,大把想要见陛下,三年五载而见不得的王公贵族,更何况叶景渊只是一介小辈,还是瑾王府的质子。
“你说这瑾王府倒也是乖觉的,当年陛下还没说什么,就将府中世子送进京城来做质子。”
王佳康与秦端偶尔见面,有意无意的提起了入京两年,而不得进宫的瑾王世子,近日陛下似是觉得冷落够了,又或者觉得这叶景渊也足够乖觉,竟然开始频频赏赐他来了,以至于人人都对瑾王府瞩目,想要将其拉入自己的阵营。
王佳康自然也是来替背后的主子,向这炙手可热的故交来打探消息了。
秦端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看样子,苗贵妃是自己生不出孩子,已经有些泄气了,不知道是打算与哪位皇子联手了,总之,不可能是太子殿下就是了。
“瑾王世子这可是因祸得福,陛下对他如此倚重,将来怎么说袭爵的时候,也不会太差。”王佳康说到这里,秦端嘴角的笑渐渐地凝住了。
他们一句都没说错,按宗祖规矩,瑾王世子若要袭爵,顶多只是郡王,一代接一代往下降。后来,陛下的确动了扶持叶景渊的心思,要为他拟封号,位列亲王。
随后,宋挽莹便将他诓骗至帝陵,杀之。
想明白更是笑不出来,要说老天没有眷顾叶景渊,他都不信了,他掐算好了时辰,这个时候一定没有人,偏偏等他要下手的时候,救命的就来了。
真是要了他的命,当日,叶景渊,应该也看到他了吧。
以往他身为随堂时的位置不高,即使叶景渊进宫来,也极有可能见不到。
现在嘛,躲是不可能躲的,要不然当初去瑾王府,他就不可能走那一遭,就是不知道叶景渊还记不记得他的脸了。
在御前供职,这些王公子弟,想要见很容易,不想见也很容易,宫里肯定不是很允许手掌大权的内宦官,与外臣接触过多,现在不一样了,他和叶景渊说不定哪一天就来个面对面,想一想还是很期待的。
送走了王佳康,秦端面对桌案上已经处理差不多的卷宗,思忖了一时,又下笔改了改,让人叫了苌坚过来,让他照着纸上的写的一一吩咐下去。
“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
苌坚报了怀里的卷宗正朝外走,闻言顿住,不假思索地回道:“十二月十六,厂公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没了。”秦端摇摇头,让他回去了。
夕阳昏黄,洒落在白雪上,翻出温柔又清冷的光辉,陆知梨在书房里,正踮着脚,面无表情的将书架上的最后一册书放回去,都是崭新的,秦端从来没有翻阅过的痕迹。
她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想着要不要明日整理一下,秦端根本就没有空闲看,都落了一层薄灰了,转头见到秦端提着东西进来时,还吓了一跳:“厂公,今日的事情都处理完了,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我记得今日应是你的生辰,及笄礼是不能有了,只有寿面一碗,东厂那边自有苌坚处理事务。”秦端将手里的食盒放在了桌子上,淡淡的说。
“啊,大人怎么知道,我都忘记了。”陆知梨惊讶不已,她确实自己都忘记了,不知道秦端从哪里打听来的,而且,生辰这种事,本就要与家人一起过的,她自觉家破人亡,也没有什么意思了。
“要将你调出掖庭,自然要看到你的罪籍,写的齐全得很。”秦端特意从膳房带回来两碗面,做的一根从头到尾,连绵不断的长寿面,整整一碗,其实他不怎么喜欢过生辰的,起初是因为不知道哪一天就死了,过什么生辰,后来是觉得的确没什么意思。
再加上他也不喜欢那些温情的场面,看惯了皇宫里的争端,总觉得虚伪又可怕,可对陆知梨来说不一样,她本应窥得天光,不如他一般深陷无边黑暗。
陆知梨犹豫了下,抬手接过他递过来的一双筷子,在桌子前坐了下来,闻着长寿面的浓汤香味,想起过去的日子,忍不住长叹了一口气,恍然失神道:“如今方知,最好的日子还是和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可惜那时候不觉得。”
虽然她是在外家久居,与父兄亦是淡薄,可到了落难的时候,方知往日亲情可贵,回想当初,是一年半载才能看见一面,那也是最好的。
家人?秦端不禁浮现出一抹惨笑,对了,他也是有家人的,他们靠把他卖进宫的钱,度过了那一年的饥荒,给大哥办了婚事,甚至第二年做起了生意。
大哥娶了商铺人家的女儿,膝下也有了两三个孩子,二哥三哥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穿着还不错的衣裳,手里端着一把小茶壶,整日里在小饭馆或者铺子里一坐,悠闲的一天。
等着孩子下学堂,日后哪一个考中了举人,也好给他们这些做爹的,将来能当个老太爷,而他呢,断子绝孙,苦苦求生。
老态龙钟的妇人,满手老茧的糟老头子,眼中露出贪婪的光,昭示着他卑下的出身,与瑾王世子相比,即使身为世子的叶景渊被家人算计,生在龙潭虎穴,但他的血统仍然是高贵的。
秦端进宫后,在成为秦秉笔之前,几乎没有家里人来见过他,他们不是没有办法见秦端的,只是嫌弃家里出了个太监儿子,丢人。
后来秦端成了秉笔太监,权势一层层的叠加,他所谓的家里人知道了,就如同吸血的蚂蝗一样攀了上来。
在见到他们后,秦端第一次想起来,自己还有家人,他也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秦端在家排行四,并没有什么大名,那个家给他的,唯有一身残破伶仃的骨肉,外加一个姓氏。
秦端想,在前世之期,他已经俱是还了。
他不相信血脉会有什么不同,知道他的权势之后,曾经如此鄙夷他的家人们,连他是个太监都不顾了,拼了命的往上凑,不,也许暗地里是嫌弃的,秦端对他们也同样是摒弃的。
前阵子,秦端面对找上来的家人的冷淡的神情,异常的明显,身边跟着的几个内侍也颇为理解,他们多少也是受过这种折辱的。
秦老爹呐呐的,看见小儿子这通身的风度,又可惜的不得了,但当时那么多的孩子,几个大的已经能出去做学徒,给家里挣钱了,只有小儿子还什么都不会,宫里要买小子做太监,他也是为了生计。
其实,他也过得很不错啊,现在吃穿不愁,连许多官老爷见到他,都毕恭毕敬的,这是他们家的儿子,现在能有这一切,还不是得益于他们当初的决定。
没法娶妻又怎么样,三妻四妾在他们这种家里也不可能,可听说这宫里的太监也有的是法子,没有儿子后代养老,他几位哥哥家可是儿子不少,等他老了大不了过继一个,给他养老送终。
嗤,以为他不知道吗,担心他膝下无子,还是担心他的大笔银钱无人继承啊。
这样的父母家人,秦端根本不在乎,他本不是贪恋温暖的软弱之人,至于喜欢宋挽莹,也并非因为她有多善良温柔,只是当初见她仿佛见到了自己,同类相惜。
他起初以为,宋挽莹,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一样可怜,一样冷漠,一样被人无所不用其极的伤害过。到了最后,都是他在自作多情。
那时还曾矫情的想,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他在书房随手翻开诗书,看见这一句就不自觉地露出温柔的笑,吓得身边的小太监面无人色,这位可是心狠手辣的秦掌印呐。
那时候,一心一意的想着如何讨好宋挽莹,真心实意的不掺杂任何杂质,又恰恰是这个人,一步步地将他推入深渊中。
陆知梨抬头看他,问道:“厂公进宫之后,就不曾想念过他们吗?”
秦端直起腰身来,挑了挑眉,漠然道:“我可一点都不想念。”
“然我与厂公不一样,他们是我的血亲,无论生死都是我的家人。”陆知梨低声道,她同秦端不一样,她不是天生的,在宫里长大的,她是家道中落,她是被眼前的人陷害至此境地。
秦端盯着勾起他回忆的陆知梨,突然露出一抹笑,学着她的样子,双臂交叠趴在桌子上,甚至很悠闲的晃了晃身体,歪头注视着她的双眼,等她眼中浮现出疑惑时,才口中很冷漠的,说出了残酷的事实:“不,你已经没有家人了,你是罪臣之女,一辈子都是奴婢,不对,比奴婢还要低下的罪眷庶民。”
他的手中还握着筷子,看着陆知梨低垂着头,她的脸色一点一点的变白,用平易近人的姿态,高高在上的口吻,碾碎了她所有的眷恋和希望,甚至能感觉她的一颗心破碎的绝望声音。
你看,他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
秦端突然觉得很可悲,难道他从别人身上得不到的,就要向陆知梨身上去索取吗?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是活该,永远无法逃出升天了。
“罢了,你不喜欢,我们不谈这些便是了。”秦端略略缓和了颜色,慢慢的哄着她,然而他不慌不忙的神态,再次让陆知梨真正的意识到了,眼前的人是如何的令人怨恨,她难道就喜欢秦端吗?
见她依旧不高兴,最后秦端只得作罢,不知道怎么安慰,也不想安慰。
他闷头吃掉了最后一口面,将筷子“啪”的一声,轻轻放下,只淡淡道:“总之,所谓家人,你没有,我也没有。”
等陆知梨低落的心情缓过来,长寿面已经有些凉了,秦端只来了句,再不吃的话,面就凉了,没有其他吃食了。
陆知梨瞥了他一眼,低下头端起碗,一口一口的将面塞进嘴里,搁的太久的缘故,面汤已经变得有些浓稠了,但是味道很清淡,不算太多,因为碗也不大,秦端自己的倒是早早吃完了,看着陆知梨捧着碗,低着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了汤,心里有点暖暖的。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喂养一只小猫,怪可怜的,又很好哄。
陆知梨的一十六岁,没有宾客盈门的及笄礼,只有一个阴冷如冰的秦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