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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对食 ...

  •   “来,跟我来。”众人不明所以的,看着长身玉立的人不计污浊的,温柔的要搀扶起这罪臣之女,牵着她的手,走到了几步之外的的亭子里。

      “大人……”陆知梨攥紧了袖子中的手,始终低垂着眼睛,眼帘微微颤着,顺着额角滑下的血迹让她看不清眼前,只是唇齿嗫嚅着,阴影叠在她的眼前,清寒细雪纷扰了视线,致使她不敢再度与他开口。

      半晌,他垂眸怜惜,轻轻择去贴在她脸上杂乱的发丝,拿着帕子擦去了她眼睛上的血,揉了揉她的额角,仿佛叹息的说:“真可怜。”

      她想要反手扯住秦端的衣袖,目及右手,蓦然发现,太脏了,这是什么样的,沾满了血污的手指,瑟缩了一下,生生的将手腕从秦端温热干净的手指中撤出。

      如今的她,何以再配得上当日的秦大人。

      秦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不动声色的出了一口气,随后低声说:“你抬起眼睛,看看我。”

      秦端的口吻异常平缓温和,根本没有看到故人的种种波动,冷冷淡淡的,似这漫天飘零的寂寞雪花。

      陆知梨一身灰扑扑的粗布麻衣,狼狈不堪,脸颊清瘦,双目无神,原本光洁如玉的面庞冻的通红起皮,完全看不出当年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模样了,连一头乌发都是枯黄的,双手红肿,伤口龟裂,掖幽庭的日子,自然是不好过的。

      “不必怕,只管如从前一般,好好看看我。”

      陆知梨闻言满腹茫然,入宫后的习惯使然,依旧听从了对方的吩咐。

      此刻,她终于得以看到了秦端的全貌与衣着,在这乍然重逢后,很快又疑惑起来,为何,秦端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他的衣裳似乎……是宫中内宦的制式。

      陆知梨本是泪水朦胧的双眸,迅速被冰霜蔓延,她的身体一丝一毫动弹不得,心里不断的涌起反驳的话语,否认着不断涌现出的猜测,唇齿都在颤抖,是假的吧,一定是假的,怎么可能呢,不不……

      “闲杂人等,全部退下。”秦端对另外的人摆了摆手,两名管束的宫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苌坚凛然斥道:“厂公发话,尔等还不速速退下。”说完,他自己也避开了两步。

      秦端的身份被一声清楚的“厂公”道破,管事只要带着其他人,跟着秦端的属从退下。

      “厂公?”陆知梨脸色惨白,登时重新跌坐于地,猛地抬眸看向他,不敢置信地惊问道:“你当真……是太监?”语气惨然,颤抖着音腔,那是什么样的打击。

      今日,这个身份,带给他的不再是荣光,而是耻辱。

      六个字,对于秦端来说,不亚于穿心之剑。

      “怎么,换了个称呼,”他轻笑一声,目光比这森寒的天还要阴郁,清朗的声音,渐渐变得尖细哑涩:“陆小姐就不认识在下了吗?”

      陆知梨瞠目结舌,泪水凝在眼睫上摇摇欲坠,记忆里温润如玉,端方君子的外皮尽数褪去,留下的是一个阴鸷冷戾的太监秦端。

      他曾经在她眼中俊美的皮囊,也似乎变得可怖起来。

      “不可能,我不知道,怎么会,怎么会变得这样呢?”她隐约想到了什么,但又不敢继续往下细想,不会的,不会的,明明父亲对他们都是礼遇有加,她曾经不敢想的,下意识避开的,都尽数浮现于眼前。

      有没有可能,他们不是救了她的人,而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六百多个日日夜夜啊,她对这个人心怀感激,她以为,自己这两年以来的好运,都是秦端给的。

      眼下却知,她的所有不幸的伊始,才是秦端的手笔。

      他……怎么敢,她的父亲是朝廷命官啊!

      秦端负手故作镇定的踱步到廊边,背对着她,唇齿发颤,他心尖都在疼,偏偏还要做出安然无恙的模样来,这一幕太令他难过,令他回忆起可怕的前世。

      他面上露出冷然的笑容来,用一种很清淡的语气,微笑地说:“是啊,陆姑娘难道不知吗,在下乃是司礼监秉笔,如今东厂的掌印,也就是东厂督主。”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呢?”陆知梨语气惶惑,双手撑在地上,满是灰土,目光茫然,不知所措的跌在地上,颤着唇齿相击,仿佛被冰水倾头落下,她一颗心都被碾碎了,疼得喘不过气来,嗓音喑哑。

      她进宫也这么久了,当然明白太监是什么意思,太监,太监……不是男人,不能娶妻。

      他一点都不像啊,明明第一次见面就帮了他们。

      “不过,瞒了陆小姐是我的不是,在下十四岁进宫,受了宫刑,当了整整七年的太监。”秦端原本沉哑的嗓音,骤然变成了尖声细腔的太监的嗓音。

      像是个唱戏的,连腔调都格外不同了,故意在陆知梨面前格外张扬的显现出来,扬眉吐气一般,这隐瞒了太久的秘密,这张冷酷无情的真小人面孔,终于坦荡荡的显露在她面前。

      “不会的,不可能,分明……”陆知梨咬着唇,含糊不清的道,掩面泪盈于睫,余下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不敢问了,如果真的是她想的那样,那她还有什么颜面,苟活于世。

      她又有何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父亲。

      这一定是……噩梦吧,好端端的文官,怎么会是太监,太荒诞了。

      秦端回过头走到她的身边,似是好笑的笑了笑,摇了摇头,无奈道:“有什么不可能,我穿的是内宦的衣裳,你看不出来吗,宫规应该教过你们吧。”

      与此前高雅清淡的秦大人相比,简直可谓判若两人,脸上带着和煦温柔的笑容,眉梢眼角都是笑,阴柔之气,扑面而来。

      这本是可笑的,陆知梨强自抑制住悲伤,低下头去,白皙薄透的面皮都涨红了,听了秦端的话,更是青白不定。

      陆知梨伏在地上不觉冰冷,实际上她已经冻的快要失去知觉,双肩耸动,簌簌地落下泪来,双手捂着脸低低的啜泣道:“为什么?”

      秦端唇角稍稍扯动,哑然无语,他真不想,真不想的,诸多无可奈何,他又有何法。

      “抬起眼来。”秦端的手放在她的下颌上,陆知梨从没有这么被人对待过,她不得不看向秦端,紧紧咬着唇瓣。

      陆知梨几乎在一瞬间,所有的委屈、憎恨、愤怒、不甘涌上心头,仰头扯着他的衣袖,目光仇恨,痛苦地尖声质问道:“为什么欺骗我,为什么?你这个无耻之徒,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害死了我的父亲,秦端,我恨你!”

      她此生以来的歇斯底里,哽咽不已,她唯一的幻想,曾经喜欢过的……竟然是个太监。

      这该多么的难过,从官家千金,一夜之间沦为掖庭罪眷,连曾经唯一一个……动过心的男人,竟然出身如此不堪,连男人都不是,这于之陆知梨,大抵无异于雪上加霜。

      他若是坏人,若是卑贱,哪怕是罪人,都比这太监令人好过些,她顶多会觉得自己眼下看错了人,可偏偏,为何连个男人都算不上。

      她所有初见故人的巨大喜悦,在一瞬间变成了倾头的冷水,将她火热的心一夕湮灭,变成了无尽的痛楚,她无处诉说,她所有的一厢情愿,在他眼中怕不过是笑话。

      他的手上,沾满了陆家的血,她却满心欢喜地念着他,陆知梨朝他嘶吼过后,秦端松开了手,她全身脱力的伏在地上,对秦端的愤怒后,是恨不得自己对父亲的以死谢罪。

      天光下临,枝柯雪落,秦端垂下头颅凝视着她,轻柔的语气,似是不解的说:“为何要哭呢,你在陆家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

      一个盈盈笑语的少女,又格外的胆大妄为,对他热切又勇敢,无畏的样子让他自惭形秽。

      其实他并不明白,任何女子在面对男女之情时,都是如此的悲喜易伤的,动了情,就犹如褪去所有的防备,变得柔软真实,而真实,就意味着容易受伤。

      “若不是因为你,我也不必落到如此伤心境地。”陆知梨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把抓紧了他的衣裳,咬牙切齿道。

      她本以为,自己此生的难过与痛苦,已经都来过了,可就在这种时候,她唯一的一点光明也被无情的熄灭,心碎神伤。

      秦端从陆知梨的手中扯回了衣襟,走到栏杆边,负手背对着她,望着外面,说:“陆姑娘,还请自重罢。”

      当年在陆家,她对他表白心意时,他不曾说过这句话。

      如今,知悉他是太监,她是罪臣之女,他说了这句话。

      他说,陆姑娘,还请自重罢。

      她可不是自轻自贱吗,陆知梨想不出自己以前是有多可笑,现在她若再看不出来,陆家的罪、父亲的死与秦端等人,根本就脱不开干系,那就是真正的蠢笨了。

      初冬的寒意袭来,分明是正午阳光,她身上却冰冷刺骨,枯枝上挂着青黄的叶子,零零落落,摇摇晃晃的好像要掉下来。

      这是真的话,她从前是在做什么,懊悔与自责令她痛不欲生,永生的堕入弑父的地狱中,她疼得蜷缩起冰凉虚弱的身体,身上所有的气力都被抽空一样。

      她……她是个罪人,她竟然对这样的人心生倾慕,是她害死了父亲,陆知梨的哭声前所未有的悲烈。

      她的牙齿在咯咯作响,她浑身的骨头都仿佛正在溃散崩离,她浑身不住的瑟瑟发抖,原来,人生的痛苦还没有到尽头,她能承受的,却那么少。

      廊外的人岿然不动,仿佛什么都没听到,任由冷风拂面,心间滋生的冷意,一点一点蔓延了心扉,直到连四肢都冷如冰霜。

      陆知梨不住的啜泣抽噎:“我……我竟是如此的愚蠢……不堪。”断断续续的哽咽声,上气不接下气,在这狭窄的长廊下和亭子里回荡着,冬日的白雪一层层压在檐上,滴水檐下一排小小的水坑,积年累月,水滴石穿。

      秦端深吸了一口气,一瞬下了决定,转过身缓缓走向她,止步在她的面前,半晌俯下腰身,含笑道:“现在,你可愿意跟我走吗?”

      陆知梨这次是真的听不懂了,怔怔的问道:“什么意思?”

      秦端清泠泠地轻笑一声,俯首凝视着她的双眸,轻声缓语道:“就是你听到的意思,你若愿做我的对食,我可以让你离开掖庭,重新过上以前荣华富贵,锦衣玉食的日子,甚至,有朝一日,能让你见到你的家人,你的兄弟姊妹。”

      可是,你能让我的父亲回来吗?你不能。

      让她有朝一日离开掖庭,陆知梨自从进来后,就无数次这样祈求过上苍,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请让她离开这个噩梦一样的地方吧

      可她没想到,一个愿望的实现,代价是粉碎了她从前所有美妙的回忆。

      秦端的声音以一种轻蔑的口吻在耳边,虚幻又真实的响起:“代价就是,你其后一生,跟一个太监在一起。”

      听到这一句,陆知梨心如刀绞,为了自己,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在天牢的时候,每次觉得活不下去时总会想一想,秦端在呢,他会来救她的。

      秦端这话说出口,却又后悔了,他凭什么又让自己落到了下风,他本可以高高在上的,施舍一般的给她,仿佛他多么可怜一般,为何要温声细语,低三下四呢。

      即使他不带她离开掖幽庭,待日后太子为陆府平反,陆知梨一样可以恢复从前的身份。

      陆知梨神情木然,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今日会被送出去,所以特意过来的吗?”

      “我也不知道你会被他们送到哪里去,帝陵,辛者库,浣衣局,冷宫,或者是……教坊司。”秦端低声慢慢的说,出奇的富有耐心。

      陆知梨抬起头看向他,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哀声,气息微微作喘,仿佛被人扼住了脖子。

      她呀,她绝不能进入教坊司的,进了那里,还有什么可以看到的希望呢,她还是陆衍的女儿。

      父亲,父亲绝不是他们所说的那种人。

      她还要看着父亲的罪名昭雪,绝不,绝不能进入那种地方。

      陆知梨泫然欲泣,楚楚可怜,苌坚抱着怀中的长刀站在旁边,讥诮又不解的听着厂公慢条斯理的,逼迫一个弱女子。

      真可怜,他这样想,但他没有说话。

      不过,厂公是不是有病啊,苌坚心中忍不住咂舌。

      陆知梨已经在犹豫了,她……要不要求助秦端?

      真是可怜呀,苌坚背对着他们站在亭子外,听着背后女子痛苦过后,沉重的呼吸声,心中凉凉的想,搞不明白秦端究竟想做什么。

      陆知梨却不知道这些,对她来说,眼下就是眼下,未来更加令人绝望,一片黑暗。

      她忍不住周身寒颤,这是一个怎样的人啊。

      她微微扬起首,素面朝天的一张容颜,早已失去了当初的神采,苍白清瘦,木然问:“厂公大人应当知道,自己是在趁人之危罢?”

      “我知道,不仅是趁人之危,还是卑鄙无耻。”他自嘲的挑了挑唇,看着陆知梨冷然绝望的神情,蜷缩着的身体,似乎为自己积蓄一些暖意。

      他暗自叹息一声,算了,还是不要再做无望之事:“你若不愿……”

      “我愿意的。”出乎意料果决的回答,秦端以为还要多磨蹉几句,毕竟陆知梨出自书香门第,这对她来说大概是天大的屈辱,宁可自尽来的清白。

      秦端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审视森冷,慢条斯理道:“你可想好了,本座不是那么好伺候的,而且,就没有回头路了。”

      陆知梨纤细的手指抓紧了自己的裙子,粗糙的质地攥在掌心,却不知道是手还是衣裳更糙一些,她低垂着头,目光幽微,苦笑了一下说:“我与大人有前缘在先,这不会是很难的决定。”

      秦端终是和颜悦色了起来,眉眼稍弯,扬起唇角温声道:“好,起来吧。”

      他伸出手,陆知梨无数次的想起这双修长的手,梦里千百回,有这样一双手,千钧一发之际,能够将她捞出这苦海。

      千般万般,没料到这双手,属于一个太监。

      万万也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不堪。

      陆知梨低着头,勾起苦涩的笑,满心的不甘与愤怒交织,明明知道眼前人的心底可恶,可是,当他真的伸了过来,陆知梨唯有握住它。

      “多谢厂公。”切切嚓嚓的细雪在寒风中落下,在冬日冷阳的照耀下散发出晶莹的美丽。

      秦端握紧了她的手,微微含笑,目光掠过旁边抱臂而站的苌坚,复又落在了陆知梨的身上。

      齐了!他的手中刀,他的掌中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对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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