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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掖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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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宫中后,秦端将今日在瑾王府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与陛下回禀了,至于伤口的描述,他根据自己现在没见过世面的身份,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夸大了许多,最后留下于院判独自告退。
至于于院判会如何答复陛下,秦端就管不了,但按照今日的样子,虽然不至于对叶景渊不利,但也不会太好。
陛下似乎也不太想见到瑾王府的人,让人送了大批的补品入瑾王府,有状似随意的说了句:“如此重伤,年节之前就别入宫了,好好在府里养伤吧。”
这话一放出去,众人就都懂了,瑾王世子一年半载的别想出府了,年节过后,还要看陛下什么时候恩准召他进宫。
依照秦端看,叶景渊这一遭颇有些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味道,之前入宫什么目的他不清楚,但反正这下是光明正大入宫的路都被堵死了。
之后,秦端已经没有功夫再理会此事,因为沈陆张三家并案已经开审,与东宫牵扯最深的就是他们所去的陆家。
陛下闻知陆衍吞金自尽后,大为震惊,后又召秦端二人到御前询问。
秦端早已有所准备,一问一答皆有隐喻,但又佯装不知,陛下隐隐相信了陆衍的以死自证清白。
对太子虽然仍有怀疑,泓明十三年六月,被禁足东宫。与前世一样,但又不太一样,因为陆衍的死。这时候,各方伺机将起,只好请五殿下焦头烂额一下了。
其实秦端不能确定苗贵妃是否会针对五殿下的生母,但这算是两手准备,幸而,王佳康果然是个聪明人,和前世一样好用。
五殿下本是应当趁机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种下促使陛下翌年将太子废除的种子,而后再砸出更多的似是而非的证据,可惜,苗贵妃的麻烦委实找的太好,时机也太好。
是一边做出孝顺忠厚模样以求庇护生身母亲,还是一边趁机露出真正的嘴脸陷害太子,惹怒了圣心。
五殿下没得选,只能选择前者,毕竟后者可以再有机会。前者若真的被皇帝迁怒,不至于伤筋动骨,就是得揭了一层皮去。
对于秦端来说,第一步棋已经成了,太子之位未废,陆家子弟被保住。
四殿下现在还是蛰伏,五殿下此时是逞凶斗狠的第一人。
惠妃的宫女有孕,这看起来似乎是好事,但若是这宫女与五殿下扯上了关系,那么,喜事只好变成祸事,无论怎么样,惠妃只能打掉那个宫女的孩子,而对于苗贵妃来说,这是一石二鸟的办法,既重伤了惠妃与五皇子,又不需要自己动手就除掉了另一个威胁。
对于秦端来说,只是利用了一件注定要发生的事情,来改变了另一个人的命运,要知道那宫女是在六个月的时候,被苗贵妃叫到了自己的宫中,直接被灌了一碗汤,一尸两命。
至于如何波及五殿下这个方法,取自前世那个名为青萍的宫女,她就是最后推翻五殿下的推手,碧贵人本来应该走到更高的位置,谁知道青萍居然反水,直指碧贵人与五殿下有所牵扯暧昧,并且拿出了铁证。
现在的秦端没有那么多的耐心,要的是准确的时机,似是而非的疑点,就足够了。
太子并不知道陆家一案中是秦端与王佳康去的,因此对秦端生了两分好感,不过此时秦端才位至随堂太监,给不了太子过多地助益。
而秦端后来渐渐在司礼监崭露头角,他已经不想再像前世一样,一年又一年的爬上去。
或许在外面的事情他没有把握,但这里是他混迹多年,最后掌管的地方,这些人,一个个他曾看着他们走在前面,然后一个接一个的倒下去。
现在也是如此,只不过速度被加快了。
秦端成为随堂太监的时候,那个碧贵人依旧是碧贵人,她的命中福星又或是灾星,名为青萍的心腹宫女始终没有出现。
有点可惜,后来就是那个宫女挑唆碧贵人,可是一举折了五殿下的人才啊。
如前世一般,他太知道这位陛下的脾气了,前世十多年慢慢摸索出来的,眼下才浮现出一些好处来,有助于他爬的更快。
泓明十五年,时年九月,郑海因旧疾重犯不得不修养一段时日,其秉笔的位置暂时被秦端顶替。
郑海的身子骨眼见着是不大好了,本来去岁冬天又染了风寒,到开春也没见好,咳嗽了一春,又爱犯困,强撑着过了这一年,到底是年纪大了,向陛下告了老,又三番两次举荐了秦端,陛下首肯,过了春末就送出宫去了。
秦端念他的恩,颇有照看之意,前世郑海也走得早,当年这时他还没爬上秉笔的位置,只是个随堂太监,又慢慢的熬了四年多,当然,照顾宋挽莹已经是完全可以的。
总之,想起宋挽莹,秦端就时常觉得自己特别的愚蠢。
十二月末,寒雪隆冬,秦端走马上任,被任命为从四品钦差总督东厂官校办事太监,所有人都很吃惊,秦端大概是最年轻的掌印了。
他走到这一步,是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但一捋却又顺理成章,怪异之处不过是他升的太快,而他自己又太年轻,根本没有足够的资历。
秦端各处打理的妥妥当当,从前的记忆,与他来说,到底还是有一点好处的,不用一年复一年的熬,他太过游刃有余了。
没有人不佩服新的东厂提督大人,他到司礼监不过两年半,从典簿到随堂,后至秉笔,再一跃成为了东厂提督掌印,这看起来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秦端的手上当然不可能是干净的,为了尽快得到曾经拥有的,秦端使用了一些手段,韬光养晦不是他这种身份要做的,那都是达官贵人。
什么时候想要歇一歇,有点魄力可以这么干,太监可不行,一波接一波,你下去了,转头就有更能干的人把你顶了。
他穿上东厂提督的簇新衣裳,只是有一点感慨,他才回来不久的时候,常常会想,若是能回到没有进宫之前就好了。
毕竟,他……本也并非生来太监。
他到底是能够活下去的,在这宫闱之中如鱼得水,并不会触碰任何危险,因他知晓了所有的未来,知道每一个人的下场,包括他自己的。
秦端的权利相较前世,还没有那么的根基深厚,当年他也是一步一个脚印走上去的,现在可不行,好多以前有的人脉力量都没了。
人脉枝叶可以培植,就是需要长久的耐心与缜密的谋算。
在去见他的武学师傅时,阴差阳错之下,他再次见到了苌坚,抿着唇角,还只是一个冷静无情的年轻人。
秦端为了苌坚特地出去了一趟,他们都是在泥泞中打转挣扎的人,而苌坚,却早早的抛却了所有的优柔寡断,他是一把极为锋利的刀,而秦端身为武者,缺不得。
“苌坚。”
这个人不一般,当苌坚第一次看见秦端的时候,心头莫名浮现了这么一个想法,后来的种种,也证实了秦端的确并非寻常太监,手段非同一般,不可小觑。
“你是何人?”苌坚看着他怡然不惧,手里拿着长刀,上下打量着来者。
秦端忽地就笑了,眼中仿佛有光,说:“我是秦端。”
“提督大人?”苌坚当即心中一凛,这人是个极厉害的角色,年纪轻轻便坐上了次位秉笔太监的位置。
身为锦衣卫的他第一次听说秦端的名字,是因为他成了司礼监秉笔太监,从籍籍无名的小太监爬上东厂提督的位置仅仅用了四年而已。
“跟我回东厂,你为掌刑千户。”
苌坚略微惊诧,随即垂头应道:“是。”
秦端含笑看着苌坚,心想他的掌刑千户,齐了。
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连到阴森森的东厂都有一种回家的滋味了。
前世见到苌坚,也是在他成为东厂提督那一年,被人举荐调任他的手底下,任掌刑千户。
并非是秦端有多么令人心悦诚服,但他们的很多想法总是不谋而合,这让秦端总觉得世上是否都有另外一个自己。
总之种种缘故,在叶景渊一派人眼中,苌坚也是榜上有名,和秦端就是狼狈为奸的绝佳代表。
“秦厂公,这里走。”秦端带人行过内廷外的长街,心里思虑着要办的事宜,譬如,将陆知梨安排在哪个宫里合适些,只要安安稳稳的别出事,熬到陆家平反那一日就可以了。
这两年间,秦端去过数次掖庭看她,但陆知梨都不知道,其实不必让她知晓。
他每去一次,便觉得,究竟命运是否已经改变,陆知梨在逐渐的改变,变得像前世那个寡淡寂寥的女子。
他每看一次,便越发焦虑。她与前世越相似,秦端就越发意识到命运仍然束缚着他。
后来,越发忙碌之后,秦端便不再常去掖庭。
忽闻前面一阵细碎声音,有镣铐铁链的拖行声音,“刺啦刺啦”的极为刺耳,起初并不当成一回事,忽听女子的哀嚎声,以及中气十足的呵斥辱骂声。
秦端厌烦的皱了皱眉,这些人都是怎么办事的,随口问道:“何人在此喧哗,突生事端?”
在此门侍奉的小火者见是东厂提督大人,急急拜下身去,答道:“回厂公大人的话,是掖庭里面的人,正要送到各处去做活,大抵是碰上不听话的,正教训着呢。”
苌坚也知道,掖庭罪眷,比宫里最低贱的宫人还要可怜。
他本以为秦端也就问一问,事实上,他以为按照秦端的秉性,连问这一句都不该有的,更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秦端居然闻言怔了怔,而后居然走了过去。
“厂公。”苌坚唤了一声,却不见秦端回头。
怎么回事?苌坚不得不怀着满腹疑虑,跟了上去。
“啊……”女子本是咬牙,一鞭子甩在脊背上,从齿间迸出痛苦的声音传来,低垂着头跪在庭中,罪人女眷应被没入掖庭,被训斥打骂时常有的,更何况是罪眷了,秦端不经意一回眸。
然而,仅仅这一眼,秦端情知,自己不可再避开。
“住手。”
陆知梨认命的垂下头颅,紧紧闭上眼,自从进入掖庭后,他们遭受过多次毒打,这一次不过是其中之一,她知道,自己能活着,拖了这么久才去帝陵,已经再幸运不过了。
准备承受即将到来的刺骨之痛,十根手指在地上磨出了鲜血,然而这一次,意料中的痛苦没有降临,反而是一声低喝过后,一双黑色的靴子踏着薄雪,映入了眼帘里,步履随意散漫,站在她眼前一方可见的乌青地砖上。
“很痛吗?”众目睽睽之下,秦端俯身擒住女子的手腕,分明是个太监,手指却白生生的像玉一样,分明是位芳华女儿,腕上道道红痕结痂。
“秦……大人?”陆知梨蓦然仰首望向他,他身后冰冷又清亮的天光,刺得她又不得不闭上眼睛,颤抖着的嗓音,充满了不敢置信又饱含惊喜。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在哭还是笑,蕴了许久的眼泪夺眶而出,瞬间滑落惨白的面庞,无尽黑暗之中,生死一瞬,得以窥天光。
旁边的宦官见他突然出现,很是吃了一惊,忙忙丢掉了手里的鞭子,朝秦端跪了下来,磕磕绊绊道:“大、大、大人,这一批罪奴马上要送去各处做活的。”
这是在做什么,他们听说过这位新上任的提督大人,能够击退前面稳坐十余年的前任提督太监,又会是什么心慈手软的角色。
他认认真真的端详着眼前的女孩子,总觉得似乎有些前世的影子,稚嫩里已经带着晦暗的沉寂,现在,他不想看见她成为前世的陆知梨,语气平淡道:“我知道,那又如何。”
“所以,”他眼眉飞挑,慢条斯理道:“我的吩咐,你当成了什么,我让你照顾,你就是这样照顾的?”
“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小的小的许是搞错了,不不不,小的以为……”最后在秦端淡漠的目光中,嗫嚅着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位成为秉笔之后,却没见他再来掖庭,便误以为已经有了新宠,把掖庭里这个已经给忘记了。
饱经苦楚的罪臣之女已经不安地垂下眼帘,心中疑虑愈发浓重,迟迟不敢与他对视,乌发上覆着霜雪,好似已经沧桑了许多年岁,朱红宫墙之下,晦暗交明,冷冷落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