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陈实小姐》袖底澜沧

2、陈实小姐的故事

　　离校前，有一天只有我和陈实在宿舍，我看着她往空床前挂了一张中国地图，走到一米开外，拿了一支塑料飞镖瞄准。

　　我问她在做什么，她说：“不打算回家，也不知道该去哪，随便选个地方混几年再说。”

　　我以为她在开玩笑，结果毕业之后再联系，她真的孤身一人去了那个举目无亲，飞镖飞中的沿海城市。

　　那是毕业后第一年的秋天，陈实突然在企鹅上找我，问我能不能把毕业证扫描一份给她。

　　当时我刚进一家小公司，没有社会经验，让人事扣了毕业证给他们当牛做马，最近发现不对正在扯皮，所以爱莫能助。

　　陈实也不在意，说再找别的同学借。

　　问她要毕业证干嘛，她回答：“月月找了个路子，我现在跟她混着合伙办/假/证，还差个模板。”

　　月月也是我们的大学同学，上学的时候就和辅导员关系很好，在学生会学习部，人缘很广，和陈实关系不错。

　　我们学校，老师只管点名，谁没来让每个班自己记。

　　月月就是我们班负责记人的，陈实大学四年上课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每个学期通报批评，记过处分都没有她。

　　也没人敢说月月偏心，背地里都不怎么提起，一来是陈实开学那一出把大家都吓得够呛，二来没人想得罪月月。

　　从大一开始，月月就在年级里贩卖四/六/级/答/案，帮人接洽作业代写、论文、答辩材料，甚至有路子提前弄到各科老师的期末考题。

　　也多亏了月月，陈实这个从来不上课的人，大学四年年年低空飞过，就是没挂过科。

　　做假证什么的，也真像这两个无法无天的人干得出来的。

　　本来不想多事，但是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回她：“犯法的。”

　　陈实回给我一排哈哈哈哈哈。

　　然后跟我说，她上个月真进了一趟局子。

　　三个月前，陈实的妈妈突然打电话给她，说家里来了警察，希望陈实能返乡配合调查。

　　当时陈实还没有开始她的假证事业，只是个一天三份临时工轮轴转的有志青年，就问是出了什么事。

　　仔细问过才知道，有人持伪造证件，在陈实现在居住的城市附近，进行贩毒□□等违法犯罪活动，被当地警方逮捕。

　　外地人口被捕之后，要遣返原籍交给当地警方处理。

　　那个人被遣送回老家，在警局被保释出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由于伪造的身份证，身份证号码使用的是陈实的，所以老家的警方根据这一点找到了陈实家，要求她们配合调查取证。

　　不过倒是没怀疑陈实的清白，毕竟犯罪分子在警局存了照片，跟陈实本人一对比，就知道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我觉得很诧异，问：“贩毒也能保释？”

　　陈实回：“哈哈哈哈你也觉得不靠谱对吧！当时我都快笑死了！”

　　陈实没回家，因为根本事不关己，她认为，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当地警方找她难道很难吗，还要老家那边通过她妈妈喊她回去？

　　你们自己放的人，现在要被伪造身份证的受害者千里迢迢回去协助调查，报销路费吗，负责误工费吗？

　　德行！

　　陈实这边说工作忙回不去，老家那边过了几天，也就不再找她了。

　　“后来我妈跟我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是我姑姑干的。”陈实说。

　　陈实的父母很早就离异了，现在已经各自组成家庭。

　　她妈妈和继父在老家，还有一个继父带过来的姐姐。

　　她爸爸在南方一个港口城市，娶了个比他小十五岁的老婆，有一个比陈实小二十二岁的女儿。

　　这个姑姑，说的是陈实亲生父亲的妹妹。

　　一个高中辍学，在陈实的印象里，长得特别妩媚的女人。

　　陈实说：“我只知道这个姑姑在我初三的时候，因为吸毒偷窃进去过一次，关了两年放出来，就没消息了。这会跟我妈聊才知道，这姑姑辍学后就出来卖了。只要拿钱回家，爷爷奶奶是不管的。后来下海去了南方，被抓过几次，关一阵子，出来继续。”

　　“以前只觉得我妈蠢，高中跟了我爸，大学没考上，十八岁结婚怀孕一直不是儿子，到后来打胎就要惯性流产了，才二十八岁生的我。

　　后来我爸出轨，因为生的女儿，一分钱没给跟她离了婚。我小学的时候她有个男朋友，已婚的。我上初中的时候她换了一个，也是个离婚的，有个跟我一样大的儿子。

　　她想跟这个男的结婚，结果被骗了一笔钱后，那男的跟他前妻复婚了。

　　她一辈子都在吃男人的亏，到最后，还是经人介绍，五十岁的时候嫁了个六十岁的男人，去给一个比我还大的女人当后妈，让我逢年过节对着一群跟我有P关系的人喊爷爷奶奶小叔大姑。”

　　陈实说：“我妈是真的蠢，一个妹妹出来卖，父母都不阻止的家庭出来的男人，她脑子进水了嫁给这种人？”

　　聊着聊着就跑了题，她歇了歇，过后自己把话题拉回来。

　　本来以为伪造身份证的事件就这么过去了，上个月，陈实和月月联系上。两个人聊完，月月就约陈实去她那边旅游。

　　陈实就去了，到了之后，在旅馆开了间房，开始跟月月发短信，等她来接自己。

　　结果还没等到月月，警察先上了门。

　　这个时候陈实才知道，使用了她这个身份证号码的人，犯下的案子，案底留在了她的身份证上。

　　陈实还是老样子，讲的故事像发生在另一个世界。

　　“这太过分了吧……”我问，“那你怎么办？”

　　“能怎么办呢，”陈实说，“乖乖跟着去了趟警局，验了尿，验了血，过后就给放出来了。”

　　她说：“警察还安慰我呢，说那个使用我身份证的，年纪四十多岁，一看就跟我对不上。也不是我一个人这么倒霉，那些吸毒的，流窜的，伪造身份证，最喜欢偷亲戚朋友的身份证号，他们都见惯了。”

　　“……”

　　我问：“陈实，你最近是有什么困难吗？”

　　陈实回了我一个问号。

　　我说：“你急要用钱的话，三五千的我可以借你一点，假证的事别弄了，万一出了什么事，你要怎么办？”

　　陈实哈哈哈哈哈哈，说：“没事，别想那么严重，就弄弄野鸡大学的毕业证，四六级证书之类的，要真情节严重的，你不说我也不敢碰呢。”

　　“袖，你知道吗，”陈实说，“我以前觉得血缘关系特别扯淡，就那种父母是杀人犯小孩跟着受歧视的事，我特别不能理解。但现在知道了我家那些破事，再看看我现在这样，我觉得特合情合理。”

　　我骂她扯淡，她回了一排哈哈哈哈，就不见了。

　　再和陈实联系，是一年以后。

　　还是她主动敲的我，问我是不是还在Y市。

　　Y市是我前男友在的城市，大四下学期实习的时候，前男友就拜托他阿姨把我安排进了这家公司，说好拿到毕业证之后就转正。

　　结果我拿到毕业证，他家就催我们结婚，而且婚后竟然要求我辞职专心做家庭主妇。

　　感觉自己被欺骗，我很愤怒的跟男友分了手。但是这么大的人了，也没脸回家啃老，就留在Y市继续找工作，没经验加太心急，就进了那间扣留我毕业证的小公司。

　　好不容易从那家公司出来，我也脱了半层皮，靠自己的力量在陌生城市闯出一片天的雄心壮志也没了，乖乖回老家，去了父母托关系安排的单位上班。

　　跟陈实聊了一阵，我告诉她我已经回了老家。

　　陈实哈哈哈笑，说月月现在在Y市的一个培训机构学代码编程，准备学成之后从良当码农。

　　她和月月现在攒了些钱，就在Y市租了间复式公寓，现在还有空房准备招租，本来打算问问我，毕竟熟人知根知底，而且房租还可以算我便宜。

　　我问她：“月月当码农，你呢？”

　　陈实说：“我开网店，不过也打算找个合适的地方租个店面开实体，地址给你啊亲，老同学求照顾。”

　　点开陈实发来的淘宝链接，那是一家卖手工艺饰品的小店，风格古色古香，生意很不错。

　　Y市是个不大不小的旅游城市，最著名的就是城东的一条沿河古街，陈实特意搬来这里，八成是打算给自己的商品再增加一些古意情怀。

　　毕竟，不知名小作坊出产的仿古饰品，和古色古香的小城里的小店出产的饰物，就像是同一根白萝卜，切片直接炒和切片摆盘成牡丹花的差距。

　　我还记得假证的事，想问，考虑半天，也只能问：“怎么想到开店了？”

　　“总不能一辈子混吃等死，钱赚够了赶紧撤，难道真的挨到东窗事发蹲局子啊。”

　　陈实说话依然那么直接。

　　她问我：“你呢，最近怎么样？”

　　挺好的，一个月两千块死工资，上班稍微化个妆，就要被三十五往上的同事背地里说三道四，然后被上司找去谈话，说年轻人心思要放在工作上，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利于安定团结。

　　住在家里天天被父母逼着相亲，有时候真恨不得嫁出去算了，起码耳根清净。但冷静下来想想，又觉得对不起一年前因为不想结婚毅然分手的自己。

　　我说：“挺好的，就是成天被催婚，烦都烦死了。”

　　陈实又在哈哈笑，说：“我妈也催我，后来我跟她说，我最近谈了一个，我特别喜欢，人也对我挺好，就是得了癌症正在化疗，不知道还能活多久，我真的好爱他，想在他死前嫁给他。吓得我妈当时就转了口风，最近都小心翼翼的，根本不敢再提结婚的事。”

　　我听得目瞪口呆，真是，亏她想得出来。

　　疯疯癫癫，又自由自在的陈实小姐。

　　我说：“这借口你能用，我不行。我住家里，成天两点一线，这又是我老家，走哪都指不定碰见熟人，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认识我爸妈，分分钟化身007，出去逛个街，回来我妈都知道我在专柜试的口红是哪个色号。”

　　“来Y市啊，”陈实说，“年轻人，多出来闯荡闯荡，老是闷在家里怎么行。”

　　陈实的邀请不是不让人心动，但是，我不敢。

　　一年前已经碰过壁，而且我现在已经不是应届大学生了。在事业单位磋磨了一年，以前本来就不是什么出色的人，现在专业知识更是全都还给了学校，再回Y市想找工作，大概只能去饭点端盘子。

　　“再看看吧，”我说，“我也挺不想在家里待的，我先投几份简历试试，要是有公司要我，我就来投奔你们。”

　　“没有公司要你我要啊，来帮我管网店。”陈实说。

　　我摇摇头：“这可不行，我家里不会同意的。我爸妈特别传统，觉得不出门上班就是没有工作。”

　　陈实又笑了，哈哈哈哈着说：“叔叔阿姨传统，你也够传统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你看看月月，再看看我。”

　　“你这个疯女人，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吗。”我回她。

　　忽然，我想起了曾经陈实的血缘论。

　　在此刻我忽然明白了陈实的意思，同时，感知到血脉中流淌的，不自知的，自上一辈传承下来的种种。

　　没有什么破茧成蝶。

　　美丽的蝴蝶产下卵，卵成虫，虫成茧，破茧而出的，是下一只产卵的蝴蝶。

　　轮回往复，永无超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