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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纸中世界 ...

  •   “帮我往锅里加点盐。”

      “哪个是盐!”

      “白色的粉末,瓶子是透明的。”

      “你这儿有一堆白色粉末!”

      “找磨得最细的那个。”

      一顶帐篷内,一棵高大的植株将藤蔓伸入一只破旧的旅行背包,将里面的瓶瓶罐罐一个个地翻出来,又从中分出装着白色粉末的那些,伸到帐篷外,让夕阳照亮瓶子。

      随后,植株的上半部分也动了,它顶端一颗光秃秃的绿色头颅探出帐篷,眯起大大的独眼,扫视那些被藤蔓环住的瓶子。

      若是有人陡然看到这样的一个生物,肯定会吓得尖叫出来,但帐篷外的另一人却没有一点惊讶,只是抬头瞥了他一眼,便又低头继续自己的工作——劈木柴了。这人有着灰黑色的皮肤和细长有力的四肢,两眼呈深沉的纯黑。如此形状相异的二人在这茂密的丛林中像原始人一样生活,竟显得意外地和谐。

      “卡斯莫,要是你敢往里加那种让人糟心的油,我当场就把你捆到吐出内脏来。”

      锅里的汤开始冒泡后,植株又从帐篷里拿出两只碗,他看了看汤锅,警告拨弄着柴火的人道。

      名为卡斯莫的人没答话,他皱着眉头细细嗅着汤的味道,半晌,才回过头问:“贾森,你刚刚加的是哪个瓶子里的东西?”

      “喏,这个。”名为贾森的植株从地上那堆瓶瓶罐罐中卷起一只靠前的玻璃瓶,扔给了卡斯莫。“它看上去很诱人。”

      卡斯莫接住瓶子的同时叹了口气,他扫了里面的粉末一眼,无奈地向贾森摊开手:“这是三氧/化二砷。我要你找的是氯化钠。”

      “别跟我扯这些专有名词。”贾森不耐烦地挥挥藤条,舀起一勺汤倒进自己碗里,说。“我可不像你这个专业美食家一样用看就能分析出食物成分,我就问你一件事,我可以开饭了吗?”

      “……三氧/化二砷对百分之六十左右的碳基生物来说都是剧毒。”卡斯莫等到贾森把汤喝进嘴里后,才闷闷地补充道。“恭喜你找到了白色粉末中最危险的那个。”

      贾森的动作停滞了两秒,随后,他下肢藤条暴涨,一条带根须的径直延伸到最近的河流里吸取水分,其余那些发疯般地向卡斯莫抽去。

      “嘿嘿嘿,冷静,贾森。”卡斯莫只是郁闷地皱了皱眉,并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他灵敏地左右躲闪着贾森的抽打,还不忘笑着安抚他。

      “这是你第几次给我喂奇怪的东西了!”在暴涨状态下,贾森的声音变得有如轰鸣,那些藤蔓积累到一个数量后迅速向内卷拢,像是要决意勒死中间的卡斯莫。

      “确信不打算冷静?”卡斯莫在危险之中挑眉重复问道,没有得到回答。下一秒,他从腰带上摘下那把他用来劈木柴的细刀,毫不留情地砍向四面藤蔓。他的反击干净利落,简单的几个动作间就阻断了贾森的动作,那些与本体失去连接的藤蔓块茎毫无生气地掉落在地上。

      贾森见自己优势尽失并不意外,他只是垂下手臂,加快了根须的吸水速度,狠狠地瞪了卡斯莫一眼:“第几次了?这是你第几次拿我做菜品实验了?”

      “草本生物的存活可能比哺乳动物等要高得多。而且这次把午餐搞砸的人从根本上来看是你。”卡斯莫说着重新在锅旁坐下来,仿佛刚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往锅里加了新的调料,盛起一碗汤,美美地喝了一口。“……嗯,味道还不错。”

      他立即向贾森伸出手:“帮我递一下日志本,我得赶紧记下来。”

      贾森已经放弃了吐槽和反击,他撇撇嘴,默认了他们的和好,从旅行包里抽出一个日志本,丢到卡斯莫怀里,任凭他忘我地投入了食谱的制作。

      ……

      “你是莫高吗?”

      一个身材粗壮高大、穿着一身盔甲的生物突然地出现在了正在山林间搜集野菜的贾森面前。

      贾森为此愣了一秒,然后他明确表达出了自己的疑惑:“谁是莫高?”

      他没料到的是,大块头毫无预兆地发火了,他挥起手中握的巨斧,二话不说就将贾森劈成了两半。

      “我搜寻了整个星球!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人!休想欺骗强大的布尔凡格!”大块头怒吼着想要补上下一斧,贾森连忙滑动残肢离开他的攻击范围,在远处聚回一体。

      “你认错人了!”他气急败坏地大喊。“我叫贾森!是个流浪汉!我跟你无仇无怨!”

      “再生能力?”似乎是叫做布尔凡格的大块头感叹地摇了摇头。“这就是你的强大之处吗,莫高?可惜,我之前也击杀过数不过来的再生能力者!”

      贾森躲过布尔凡格向他甩来的流星锤,一边逃跑,一边认定了他是个笨蛋。

      贾森借藤条在林间像猿猴一样荡来荡去,但布尔凡格脚力很快,始终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干,干脆假死一次?

      贾森脑海里冒出好几种装死的方式,从粉身碎骨到脱水干枯——等等?脱水干枯?

      上次脱水干枯时的画面浮现在贾森眼前,那次卡斯莫往他的碗里放了一点香料,结果吃过那道菜后,他就莫名其妙地哭个没完,差点因为把自己体内的水分都哭出去而死。

      ——如果卡斯莫在,会不会有办法对付?

      这么想着,贾森努力回忆起有关卡斯莫的其他画面。

      ……

      ——贾森是在来到这星球的第六天遇见卡斯莫的。

      当时他循着河流寻找着水源,一路爬上一座山峰。他成功找到了泉眼,也看到了泉眼旁搭着帐篷打水煮鱼的灰黑色生物。

      未曾见过什么世面的贾森认不出那是什么生物,倒是那生物抬头看见了他,诧异地微微睁大眼睛,随后便和善地笑了笑,像对老朋友打招呼一样向他挥了挥手:

      “——嗨,我叫卡斯莫,很高兴认识你。你是来旅行的吗?”

      卡斯莫是贾森在这星球上见到的第一个智慧生物,出于这种惺惺相惜之情,他自从那天起就与卡斯莫一同生活。

      卡斯莫自称是云游四方设计新食谱的美食家,总能用这星球的原始食材做出很奇妙的饭菜。纵使贾森本身并不需要像一般动物一样进食,但还是出于好奇进行了“吃饭”这一行为。这一吃,就一直吃到现在。

      这期间,卡斯莫不止一次地给他吃了各种各样奇怪的东西,害得他好几次上吐下泻,搞得他们每次做饭都像是要打一场仗,奈何卡斯莫对待他的怒气只是云淡风轻地道歉,下次也还是不改,贾森渐渐地竟也有些习惯了。

      ——卡斯莫割开紫色的藤蔓,用里面黏糊糊的汁液做成甜味的调味酱。

      ——卡斯莫细嗅两丛长得没什么差别的菌类,准确地说出它们的毒性。

      ——卡斯莫用拳头捶打地面,挖开最湿润柔软的土壤,刨出块茎植物。

      ——卡斯莫折断巨大花卉的花茎,收集从里面喷薄而出的金色花粉……

      ——等等,就是这个!

      贾森抓住这个画面,努力回忆了一下他们在这星球上旅行的路线,拐往他印象中的沼泽地区。

      ——没错,就是这儿。

      蓬勃生长的花朵映入眼帘,它们仅仅是萼片就足以包裹住十个贾森,但它们也不是没有弱点,尤其在分叉处最为脆弱。贾森用两根藤蔓抓住两侧的树干,将自己弹射过去,借用惯性勒断了花茎枝杈。顿时,闪闪发亮的花粉从庞大的花苞中喷出,像萤火虫般飞舞在空中,几乎要把天空遮蔽。

      贾森降落到地面,谨慎地注视望着花粉一脸疑惑、却丝毫不减杀气的布尔凡格,将自己尽可能地隐藏到花叶之间。

      ——快点赶过来吧,卡斯莫,我在这个人的攻势之下……可能撑不了多久。

      ——自己一直以来将卡斯莫视作自己的什么人呢?

      贾森在挪动闪避之间默默地思考。

      ——旅伴?朋友?导师?这些词语似乎都不能概括卡斯莫在他心里的定位。

      直到这一刻,贾森望着卡斯莫几乎是从天而降,将一根削尖的木桩刺入布尔凡格肩头,那瘦长的身躯灵敏地避过布尔凡格巨斧的挥砍,腾跃着拉开与对方的距离,跳到贾森所躲藏的地方。

      直到这一刻,贾森才隐约意识到,尽管他老是抱怨卡斯莫,老是对卡斯莫发脾气,但其实卡斯莫已在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他心目中万能的英雄。

      “不错!不错!”布尔凡格拔出肩头的木桩,发出粗狂的大笑。他无礼地用斧头指着二人,挑衅道:“你们两个,究竟谁是莫高,快快接受我的挑战!”

      卡斯莫听到这个名字时,明显地愣了一下。他上下打量布尔凡格一番,毫无紧张感地笑了出来。

      “伟大的格斗家布尔凡格,我听说过你的名号。”他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但在贾森眼里看来,对粗鲁的布尔凡格如此礼待,反倒更像是嘲讽。这回,贾森跟布尔凡格想到了一块儿,那大个子喘着粗气继续叫嚣:“怎么?害怕了吗?不敢应战了吗?”

      “我倒觉得是你绝不敢跟莫高应战。”卡斯莫依旧笑意满满,从腰带佩袋里掏出一支试管状物,拔开管口的木塞,缓缓将里面浓稠的黑紫色液体倒向地面。

      “……来吧,莫高。”他缓缓蹲下身子,用只有贾森才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道。

      贾森知道卡斯莫曾经捣鼓出来过不少奇奇怪怪的实验品,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危险的液体。第一滴黑紫液珠接触到地面,迅速渗了进去,几乎就是在一秒间,原本黏重肥沃的土壤从他们脚下开始变得干枯、萎缩,散发出一股焦糊的味道,并疾速扩散开来,整个沼泽地区的植物都在分秒间枯萎凋零,有的甚至像是被火点燃一样直接化作了灰烬。

      贾森只是站在这片被污染的土地上,就感受到了极端的危险,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准备由他的足尖硬钻入他的每一个细胞,将他从内部完全撕裂——

      “哦?莫高是用毒/药战斗的人啊。”布尔凡格还在唠叨。

      “来吧,莫高。”卡斯莫还在咕哝。“如果你不想被如此污染的话……”

      如同卡斯莫的行为惊动了大地之神,地面开始震动,一开始还算轻微,但在几秒之间变得愈加剧烈,仿佛整颗星球都颤栗起来。

      一抹绿光从地平线上升起,在分秒间笼罩整片天空,照亮焦枯的植物。贾森没来由地感受到了一股危机感,仿佛有谁正暴怒地注视着他。

      布尔凡格似乎也体会到了这种恐惧,他瞪大眼睛环顾四周,突然扔下武器拔脚就跑,但空中的绿光分出两束射下来,形成两枚光圈,一枚锁住惊慌失措的布尔凡格,一枚锁住卡斯莫,唯独放过了惊讶到几乎魂魄出窍的贾森。

      绿色光圈抓着布尔凡格和卡斯莫举向空中,贾森连忙趁着它还没升到他够不到的高度,卯足了劲一跳,挂在了卡斯莫身周的光圈上。

      “这是怎么回事!”他惊恐地吼道。“需要我做什么吗!”

      “不用紧张。”卡斯莫只是微微笑了笑,随即放大了音量,对着天空说:“我是‘黑手’卡斯莫,我的每一副毒只有我能配得出解药,所以,如果你杀死了我,你的土壤就会持续坏死。这副毒还在实验中,我可不知道它会不会停止蔓延哦。 ”

      贾森感觉到光圈顿了一顿,停在了空中,卡斯莫趁热打铁地继续说下去:“而且,莫高,请你相信,我并非抱着敌意而来,只是被布尔凡格攻击,无奈之下才出此下策,希望逼迫你出手相助——”

      这次,光圈微微抖动了一下,与此同时,一阵轰鸣响彻天际,贾森差点吓得掉回地面。

      “哈……没想到莫高还有这种脾性。”卡斯莫倒是一点都不紧张,只是随手拽住贾森以免他真的摔下去,兴致盎然地往光圈上一趴,从高空欣赏起了景色。

      这颗原始蛮荒的星球没有人声喧嚣,到处散发着生机勃勃的活力,唯一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他们脚下的一片森林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枯着。

      地面震动了能有十多秒钟,绿色光圈终于动了。抓住布尔凡格的那个光圈凭空延伸,形成一副枷锁将他紧紧禁锢住,随着它来的方向飞走了。而抓住卡斯莫的那个光圈将卡斯莫和贾森二人带向地面,扔到了他们的宿营地。

      “轰隆隆……”

      低沉的轰鸣还在持续,卡斯莫向贾森打了个手势:“帮我一下,我需要一个助手。”

      “助……等等,要干什么?我不会……”

      “按我说的做就好了。”卡斯莫笑着打断了贾森的质疑,从背包里找出他的日志本,翻到其中一页浏览一遍,随即开始了工作。

      “去煮开一锅水,然后挖点地芋来。”

      贾森虽然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绿色光圈还在他们上空盘旋,不知何时会发起攻击,他也只能相信卡斯莫了。

      等他完成自己的任务,卡斯莫也已经从那个仿佛无底洞的背包里掏出不少瓶瓶罐罐,配置出了一副冒着泡的淡蓝色溶液。

      “把地芋切片放到锅里,再加点氯化钠和百色草。”卡斯莫没有抬头,下了下一道命令。

      贾森不记得太多植物的名字,所幸卡斯莫说的这些他还是认识的,他立刻投入下一阶段的采集。

      百色草是一种寄生植物,长在一种落叶乔木的枝桠上。贾森凭借自己与其他植物的那点天生亲和力成功找到了这么一棵树,连忙爬上去采摘百色草。从树冠上,他看到他们所在的这片森林也开始由远及近地枯萎。虽然比起紫黑色液体刚刚落入土壤时要慢了不少,但丝毫没有要停止的倾向。

      ——你到底做了什么啊,卡斯莫。

      贾森不敢再看,忐忑不安地跳下树回去继续对付他的锅,这时,地芋已经从土黄色被煮成了乳白色,似乎快要软化了。经历了之前那次乌龙,贾森倒是把氯化钠的样子记得很清,不费多大力气就完成了这些任务。

      “顺时针搅拌,等到地芋彻底软化后,放青藤酱进去。”卡斯莫一边继续自己手头的工作一边不紧不慢地再次下令。

      贾森好不容易从地上那堆瓶子里找到自己想要的酱料,随手折了一根树枝就开始搅拌。这时,他已经能看到不远处的树开始枯萎了。

      ——快点啊,卡斯莫,我可不想碰上那紫色玩意……

      似乎在响应贾森的愿望,卡斯莫终于深呼一口气,摇晃着一根试管站起来,将那根玻璃制品递给了绿色光圈。

      “浓度很大,所以你可以尽情稀释。”他彬彬有礼地说道。“请务必笼罩足够大的区域。”

      绿色光圈急切地环住试管,瞬间闪身消失了。

      贾森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开口问:“那到底是……”

      “你的活儿还没完。”卡斯莫又打断了他。“把锅盖盖上。”

      贾森手忙脚乱地从被他翻乱的杂物中找到锅盖,刚刚扣到锅上,就见细细的雨丝从天而降——那是泛着蓝色的雨滴,它落到被污染的紫色大地上,像药品一样滋润着土壤,修复着每一个分子,让土壤慢慢恢复饱满,那种可怕的紫黑色也慢慢褪去了。

      至于干枯掉的植物,也仿佛被施以了时间倒退的魔法,在瞬息间重新生长、发芽,没过多久,森林就在雨水的浇灌下恢复了原样,就好像卡斯莫从没将那奇怪的紫黑色液体倒在过地上一样。

      贾森还想说点什么,却见卡斯莫仰起头,半闭着眼睛任雨水冲刷他的身体,他像是迎接什么洗礼一样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整片天空。

      “……卡斯莫?”

      过了很久,卡斯莫才注意到贾森的目光,他叹了口气,放下手臂,看上去很疲惫地坐了下来。

      “吓到你了吧,贾森。”他一如既往地露出无奈的笑容。“不用担心,你碰触到的药量不多,被解药浇灌过后,也不会留下后遗症的。”

      “不……我不是想问这个。”贾森吞了口口水,好不容易才想起自己到底该说什么:“那紫色玩意……到底是什么?还有,哪儿来的那种绿光?还有,布尔凡格哪去了——”

      卡斯莫笑吟吟地看着贾森努力组织好语言来表达心里的疑惑,拍拍地面示意他也坐下来。

      “——好吧,我解释一下。在云游宇宙的过程中,我听闻过不少传说故事,而这些故事当中,有一些是真的,其中就包括‘莫高’的故事。和布尔凡格一样,我也听闻莫高是一个强大的个体,但事实上,莫高不是一个生物个体,而是一颗拥有自我意志的星球。而那些实体绿光,你可以当做某种科技也可以当做某种魔法,那就是他自卫的手段。”

      贾森惊讶得半晌没说出话,卡斯莫自然而然地说起另一件事:“至于那药水……你也知道,我在尝试新菜谱时总是会制成一些失败品,那就是例子了。所幸我给我所有的成品都调制过解药,所以不用害怕服用过会死什么的。”

      “那……”贾森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对了,那我做的那锅是干嘛用的?”

      卡斯莫掀开锅盖嗅了嗅,终于又笑得有了些力气:“是午饭。折腾了一上午饿了吧?来,开饭吧。”

      ……

      虽然得知他们所处的星球是活的让贾森很不安,但看样子只要他们不做什么过分的事情莫高就不会干涉,卡斯莫也心很大地说不打算离开,贾森也只好默认留下来了。

      虽说生活一如往常,卡斯莫天天研究他的食谱,贾森天天当试吃员外加大冒险,但贾森还是隐约觉得卡斯莫遇上了什么麻烦。他不再经常带贾森到处探险,而是坐在营地里鼓捣他的食材,整天几乎有一半时间都扑在那本日志上,似乎是食谱遇上了瓶颈。

      某天,被委托做饭的贾森收集食材回来,却看到试管里的液体撒了一地,卡斯莫像是出水的鱼一样倒在地上挣扎喘息,脸上的神色痛苦得好像正被千万只白蚁啃噬。贾森吓了一跳,忙跑到卡斯莫身边,问:“怎么了,卡斯莫!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卡斯莫在震颤中注意到了贾森,令贾森意外地,他扭曲的面孔上居然浮现起一抹笑意,随后,破碎的语句从他口中吐出:“这样……就好了。一会儿……就会没事了。”

      ——明明自己才是施救者,明明卡斯莫才是患者,为什么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看着卡斯莫安慰自己?

      贾森瞪着涨得发青的独眼,根须几乎要生进土地,他挥舞藤蔓,在卡斯莫的物品中翻找。

      ——总会有什么东西,总会有什么东西派上用场!

      ——绿色的跌打损伤膏?

      ——似乎叫乙醇的药水?

      ——做干粮用的地芋饼?

      翻着翻着,一本日志从卡斯莫的背包中掉了出来。贾森一瞬间有点愣神。

      ——对,对了,卡斯莫说,“过一会儿就好了”……这是中毒吗?是旧疾吗?以前发生过吗?如果以前发生过,那么他一定制作出过解药……

      这么想着,贾森不假思索地打开了日志。

      『——不过是株草罢了。』

      随着纸页翻开,雄性草本生物的声音从记忆深处响起。

      『——竟还妄想去闯荡这世界?』

      贾森吞咽着口水,任凭回忆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深绿到仿佛可以榨成毒液的叶片,粗壮得让他无法挣脱的藤蔓,他一向难以反驳的不屑嗤笑,那是可以称得上父亲的前辈留给贾森的最后的印象。

      他不记得他那些所谓的家人的长相,不记得他们曾经有过怎样的交集或羁绊,不记得自己曾经在那所谓的“家”中做过什么,他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夺门而出时,父亲撇下一句一如既往的自嘲。

      『——不过是株草罢了。』

      ……

      “……不,你错了啊。”

      贾森喃喃自语着,一页页翻动面前的日志本。

      “我……就算是我,也可以看到整个世界啊。”

      贾森不知道卡斯莫是什么种族,来自哪里,卡斯莫日志上晦涩的文字他也读不懂,但他并不需要分辨那些文字。当他的视线接触到纸页的同时,他眼前自动呈现出一幕幕景象。

      ——人潮汹涌的星际中转站。

      ——角斗场中的厮杀。

      ——大片红色的花卉笼罩的平原。

      ——在暴风骤雨中乘风破浪。

      ——不愿透露名字的旅行家搭便车。

      ……

      贾森感觉到自己的独眼中涌出某种液体,模糊了视野。他想大哭,也想大笑,嘴角不由自主地抽搐,发出断断续续的可笑音节。

      ——那是眼泪吗?被世界的宏大所惊异,而流出的汁液吗?

      ——他也看到了啊。就算是他这样的人,也有资格……

      “……贾森?”

      不知多久后,熟悉却沙哑的声音将贾森的注意力从日志上转移出来。他陡然想起自己翻看日志的初衷,忙转头看向正叫出他名字的人——已经停止了挣扎的卡斯莫。

      他无力地从地上爬起来,冲贾森勾勾手指:“包给我,谢了。”

      贾森这才注意到卡斯莫的东西已经被他翻得一塌糊涂,连忙把包扔过去,解释道:“我就是想找找有没有能应对的药之类的……”

      卡斯莫没有生气。倒不如说他仿佛永远不会生气。他只是挑出几只试管,调配起新的液体,虚弱地笑笑:“药啊,我在做了。”

      贾森想道歉,也想发脾气,但面对卡斯莫的淡然,他只能闭上嘴一言不发。他渐渐发现,他从未了解过卡斯莫,他与卡斯莫之间,从能力到器量,都差的太远了。

      ……

      贾森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自打他读过卡斯莫的日志后,卡斯莫的态度就变得很奇怪。

      在以前,卡斯莫虽然身披浓重的神秘色彩,但至少不像对贾森隐瞒了什么的样子;而现在,贾森明显感觉到卡斯莫在躲着他,尤其不想再让他看到那本日志。卡斯莫越这么做,贾森的好奇心就越重,他太想再次目睹了——目睹那些形形色/色的景致,那些父亲曾认定他没资格目睹的事物。

      奇怪的是,他越试着去找那本日志,卡斯莫就反而藏得越深,与此同时,这段时间里,卡斯莫像上次那样发病的频率大大增加,几乎每两天都会有上一次。尽管如此,卡斯莫还是坚持不对贾森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是执着地自己撑过去,然后自己煮药。贾森除了担心地在一旁看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有那么一天,二人按照食谱计划穿过一片沼泽去寻找一种可以用作食材的啮齿动物,却在沼泽中央遭遇了大型食肉动物的袭击。

      “卡斯莫,跑远点,我来挡住他!”

      作为植物更加适应地形的贾森大吼出声,迅速伸出藤条阻挡食肉动物。他不知道卡斯莫何时会犯起那个奇怪的毛病,不能冒险让卡斯莫置身搏斗。

      “你来挡住?”卡斯莫反问,不紧不慢地摘下背包,在里面翻找着什么。“这是只未进化的阿塔布隆兽,不是仅仅一株草本植物就能对付的——”

      卡斯莫的话让贾森失神了一瞬,这个一向如同导师般温和友善的美食家,竟在他面前说出了与他家里那个老顽固父亲别无二致的话,眼看着卡斯莫就要向扑过来的野兽泼出一管液体,贾森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动了,他分裂出漫天藤蔓,其中几根无比粗暴地捆住卡斯莫把他拉向一边,几根聚集成一束抽打向野兽,几根接住那根试管,塞回卡斯莫手里。

      “——你是在质疑我吗!”

      贾森尖啸着吼出自己也辨别不清的语句,他从未让身体生出如此多的藤条,思维混乱得简直像是随着藤条一起分裂了,他在那一瞬间忘记了一切,脑海被一个词语占据——

      攻击!攻击!攻击!

      被阻拦的话,就打破阻拦我的事物。

      被质疑的话,无论什么都做给你看。

      即使被痛恨,也——

      “用火吗。”

      一声低低的呓语陡然打破了贾森的狂热,他的藤蔓力松劲泄,惊讶却无力地趴在地上。

      “……你说什么?”他不能置信地转头看向从藤蔓之间挣脱出来的卡斯莫。

      “没说什么。”

      卡斯莫久违地笑了笑,但这让贾森更加不安,仿佛有什么蛰伏已久的记忆要从脑海中破土而出。

      ——那,那个老顽固父亲……

      ——用火吗?用火……即使要被痛恨……

      这时,卡斯莫也已经走到了贾森与野兽之间,贾森下意识地抓住他的手臂。

      “放开我,贾森。”

      贾森非常努力地从脑海中找出一个解释他行动的借口:“不,你的身体最近不是不太好……”

      “你到底想不想让这一切结束?”卡斯莫不再用微笑来掩饰,直接冷淡地打断了他。“如果你真想帮我,就让我快点把这玩意解决掉。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了。”

      ——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了。是啊,他明白的,卡斯莫对他强调过,他们要赶在准备的调料未变质前找到那种啮齿动物。

      贾森讪讪地缩回藤蔓,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忽视了心底升起的一股不安——源于卡斯莫那副表情的不安。

      ——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的真的只有菜谱吗?为什么从卡斯莫的表情看上去,就好像他做好了准备要失去一切呢?

      正如一向躲避贾森的藤条时、捕捉食材时、对付怪异植物时,卡斯莫一旦动起身来,就一扫疲态,以高度的敏捷和精巧的力量控制压制了那只动物,好似他是个天生的猎手——一个用调味料和捣杵就能干翻一只野兽的猎手。

      ……

      穿过沼泽后,天已经黑了,但所幸接下来的工作也不是很难,卡斯莫熟练地在草丛中分辨出坑洞口,在上风向点燃一丛篝火,让烟雾飘进洞穴,再一把抓住从洞里跑出来的第一只啮齿动物。

      “把锅拿出来。”卡斯莫把背包递给贾森,头也不回地指挥道。“要黑色的,厚底,最小的那个。”

      鉴于自己曾经搞错过不少次备品,贾森面对卡斯莫忽然表露的这一丝信任,不禁有点感动。他在卡斯莫杀死啮齿动物、剥皮剖腹的那几分钟里非常努力地完成了任务,以翻出来一大堆试管和菜谱为代价,找到了卡斯莫要的那个锅。

      贾森一如既往地看着卡斯莫的烹饪过程,卡斯莫一如既往地翻阅着日志,但每当贾森微微探过头想要看看上面记录了什么时,卡斯莫都会敏锐地注意到,立刻合上本子。

      见状,贾森只好作罢,但他还是没有放弃打开日志一览其内容的愿望,当卡斯莫开始小火慢炖锅里的东西时,那种古怪的症状悄然而至。

      贾森说不出那到底是种怎样的病症,但一向坚韧的卡斯莫在那病症折磨下也只能神智不清,呼吸困难,失去说话的力气。尽管每次卡斯莫都要求贾森不要管他,但真要贾森视如不见,他还是会觉得内心会受谴责——正如现在,在看护卡斯莫与趁机偷看日志之间作出抉择。所幸日志掉到了卡斯莫的视线死角,即使他要捡卡斯莫也看不到,这才让他得以减少一点内疚感。

      贾森将日志托在手里,这个本子不薄,显然已经用了很久了。他犹豫片刻,翻开了第一页。

      一片炽红从纸页上投射出来,填满了贾森的视野。那是一片广阔的水域,像极了他曾读过的书里所记录的“海”。一轮硕大的恒星正在水天相接处缓缓下降,将如血的光辉肆意逸散,仿佛要燃尽自己为苍空与洋面染上最绮丽的色彩。

      贾森在不知不觉中张大了嘴,随着他的视线顺着那些晦涩的文字一行行下移,日落结束了,而下一页纸上,点点繁星攀上了贾森的视网膜,他后知后觉地注意到他现在似乎是处于卡斯莫的视角,而卡斯莫正乘着一艘小小的帆船,视野随着船身缓缓晃动。

      很快,贾森的视线出发点动了,似乎是卡斯莫回到了船舱里,周围不再是海洋,而换成了简陋的床铺和行李,卡斯莫收拾了一些瓶瓶罐罐,往床上一躺,掏出一个通讯器像是正和谁联系。

      贾森不想窥探卡斯莫的隐私,便跳过几页,直翻到下一个有风景的画面。

      卡斯莫不愧是云游四方的美食家,每隔上几页,他所身处的地方都不一样。贾森加快了阅览速度,如痴如醉地注目卡斯莫曾途径的每一个城市、每一块田野、每一片星海、每一条河流。

      虽然他决定不刻意看卡斯莫的经历,但在随着卡斯莫的视野翻过一座郁郁葱葱的森林,停在一间小木屋前时,贾森忍不住放慢了阅读速度。

      ——那栋小木屋在燃烧。

      “救命啊!救救我们!”

      从破碎的窗玻璃之间,贾森能隐约看出里面有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木梁倒塌下来拦住了大门和窗口,隐隐约约地,他听到了逼真的呼救声。

      ——为什么卡斯莫不动?为什么卡斯莫不去帮他们?

      类似的问题在贾森脑海里翻涌,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动,仿佛有东西要打破什么禁锢,从他记忆深处闯出,和父亲的叫骂、嘲笑一起鞭挞他的心灵。

      ——那到底是什么呢?

      正当贾森苦苦思索着,视角移动了,是卡斯莫终于迈开脚步接近那栋房子。他停在窗前看着那对哭喊的母女,贾森能够清晰地望见那女人抓紧孩子的青筋暴起的双手,以及那孩子布满脏污的脸上的泪痕。

      卡斯莫应该是说了什么,因为随后那女人就抱起孩子向外递过来,贾森视野中出现了一双手,一双他很熟悉的,善于烹饪的黑灰色的细瘦有力的手。

      ——等等。

      贾森突然觉得哪里不对。

      ——那只右手里拿的是什么?

      很快,日志就用继续演进的画面解答了贾森的问题。

      卡斯莫左手托住小女孩,右手亮出一只针筒,毫不犹豫地扎进了她的脖颈。

      ——!!!

      贾森心头惊疑翻涌的同时,脑袋炸裂一般疼痛起来,一幅幅来自他自己思维深处的画面在他眼前掠过,与卡斯莫日志形成的画面重合,让他哪个都看不清,哪个都听不清——

      “难不成你就是‘黑手’——”

      “你个小兔崽子——”

      “求求你,贾森——”

      “啪。”

      一只真正的黑手从天而降,阻断了日志中投射出的画面,贾森用了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才是现实。他甩甩头将那些从思维深处翻涌出的画面抛到脑后,抬头看向手的主人——卡斯莫。他仍虚弱,但眼神里的坚定像是能砸椰子。

      “我——我没看什么要紧的,我只是想看看外面的景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面对贾森的解释,卡斯莫只是坚决地把日志从他手里抽出来,低声咕哝:“现在还不是时候。”

      眼看着卡斯莫紧紧握住日志,脚步虚浮地走回锅子旁的背影,头脑尚混乱的贾森忍不住站了起来,藤条不受控制地伸长,在空中抽动翻卷,他在呼呼的风声中将这段时间的怒火和疑虑都吼了出来:“也许你并不这么认为,但我一直把你当做朋友!如果你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又怎么帮你!我讨厌这种对你一无所知的感觉……咱们像以前那样相处不好吗?我不会再抢你的日志了,你也……别再把我当无知的外人了!”

      “……贾森。”

      卡斯莫停了下来,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静立在那儿。许久,他才摇了摇手里的日志本,没有回头,却是喃喃发问:“你觉得‘黑手’……像一个纯良无辜的美食家的名字吗?”

      “……啊?”贾森想不明白卡斯莫想表达什么意思。

      卡斯莫猛地转过了身,他捡起地上的背包扔向贾森,贾森忙不迭地去接,却还是被歪斜的拉链口里掉出的试管和瓶子砸了一身。

      “你想知道?”卡斯莫苦笑着,靠住一块石头,坐了下来。“那我就说给你听——我其实不是什么美食家,而是个制毒师。往通俗点说,是个杀手。”

      “什?……”贾森想尖叫,也想高呼,但真正张开嘴时,却被一股强烈的惊愕塞住了喉咙。

      “我的父亲、叔叔、爷爷都是干这个的——这是家族事业了。我从小就被教导如何分辨、提炼、应用各种毒素,再将它们融入各种食物、水源、接触品,好在无形中夺人性命。”卡斯莫一扫这段时间来的沉默寡言,似乎要把这段时间里没说的量一次都说完。

      “——我完成第一单生意时甚至还没成年,家族优势让我口碑渐好,当我父亲退休后,我继承了他‘黑手’的名号,频繁地接受大人物的订单。不久前,我接下了一个星际法庭法官候选人发布的任务,他指定的目标对象是与他竞争法官之位的另一个候选人,而那个候选人,正是一株草本植物……别那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没错,我拿你做过实验,而且不止一次。我来到莫高这里,就是因为这颗蛮荒的星球上有各种植物可供我实验。而你——一株活生生的草本生物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我当即下定决心要接近你……没错,还会有比你更好的实验样本吗?……很抱歉,我利用了你来完成我最后的作品。这将是我犯下的最后一起罪行,我只希望能将你指向一条光明些的道路,这样或许我的生命会变得稍微更有意义一点……”

      “你在说什么。”贾森终于颤颤巍巍地开口了,他感觉自己已经理解不了卡斯莫所说的话,明明每个字他都懂,却就是不明白卡斯莫在其中要表达的含义。“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什么制毒师?什么黑手?……”

      “就是我表面上说的那个意思。”卡斯莫格外平静地冲他点了一下头。“现在,我想要弥补。轮到你做决定了——贾森,你愿意加入缄默旅行社吗?”

      “……缄默旅行社?”贾森有点愣神。他听过这个名字,但那是他小时候的事了,那时候母亲每晚都会给他讲一个睡前故事,其中就有一个讲的是缄默旅行社。传说中这是一个没有组织的旅行团体,这其中的成员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他们从来不会告知别人自己的名字,也不会透露自己旅程的信息……卡斯莫是在用童话故事哄他吗?

      “那不只是故事,贾森。”卡斯莫终于又露出了以前常有的那种温和而无奈的微笑。“我成年礼时,接下了一单生意,目标对象生活在一颗没多少人口的星球上。我为了取得他的信任,假装和他一样是旅行家,与他相处了很久,当我基本搞清了他的作息规律和食物喜好后,终于准备动手了。”

      贾森忍不住微微颤栗,卡斯莫的描述让他想起了他们两个相识时的场景。

      “我熟练地安置好毒物,把目标对象的东西放回原处……也许是缘分,不小心碰掉了一本日志。它在地上摊开,我惊讶地发现,虽然我看不懂上面的字,但一旦视线接触到它,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看到一幅幅似乎是日志里记录的景象。”

      “这样的日志不止一本?”贾森不禁问道。“你的日志也……”

      “重点不止在于日志,还在于读日志的人——后来,我的目标对象走了过来,他告诉我——这就是‘缄默者之书’,即缄默旅行家的旅行日志。缄默旅行社的确存在,但他们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身份,这是旅行社的规矩。”

      “那为什么他和你说了?”

      “因为我看到了日志所显现出来的画面。目标对象说,旅行家日志有着保护自己隐私的本能,在不是旅行家的人看来,日志上的字简直是鬼画符,但其中那些有潜质成为旅行家的人,可以忽视文字,直接看到它所描述的画面。”

      听他这么一说,贾森更加惊讶了,这难不成意味着他也有资格成为旅行家?他这个从不被期待、从不被看好、没有长处的人,也有资格加入这种神秘的组织?

      “我想,我当时的念头应该和你现在差不多。”卡斯莫注意到了贾森的神情变化,略微有些怀念地说。“我对于自己的认知一直限制于家族事业,我能做的事只有制毒、杀人而已,生活中的任何乐趣、任何伤痛,都是为了它而存在的插曲,但看到这本日志,让我看到了自己身上存在的新的可能性。目标对象告诉我,缄默旅行家并不是光有一个头衔,也不是漫无目的地旅行。缄默旅行家肩负着记录历史的重任,需要把自己的所见所闻一一详实地记录在日志上。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加入了缄默旅行社。你看到那次日落了吧?那是我成为旅行家后记录的第一段史实,那也是我这辈子看见的最美的一次日落,我一直很遗憾以我当时的笔力无法完全镌刻下那场景的震撼。在那一刻,我感觉身边的一切都渐渐活起来了,鸟儿的鸣叫不再单调,树叶的色彩不再黯淡,仿佛拥有日志让我的生命也焕然一新了——我想,那大概是因为我终于被赋予了除‘制毒’以外的存在意义。从那一刻起,即使是那样的我,也可以为更宏大的东西做点什么了。”

      “后……后来呢?”

      “你指什么的后来?目标对象吗?他在引导我成为旅行家的半个小时后就死了——他有睡前喝一副药茶的习惯,我想法要来过一点,并调出放在里面无色无味的毒下进去。”

      “他,他帮助你找到了生命新的意义!”贾森半张着嘴说不出来话,好久才愤然开口。“他引导你成为缄默旅行家!你还要杀了他?那……那我呢?你说我有那个资格……但你是不是也已经准备好干掉我了!我不是你的实验样本吗!”

      卡斯莫眨眨眼,目光渐渐严肃起来。“感谢归感谢,工作归工作,我不会因为私心而刻意放弃自己的任务。毕竟我接下了这单生意,杀掉他也是我的责任。不止一次地,我需要为了任务而接近目标对象。要了解对方,就得先取得对方的信任;要取得对方的信任,就要敞开心扉,倾听对方的心声,坦诚自己相对安全的一些想法。在这过程中,难免会真的动了感情。我品尝过友谊的甜蜜,也经历过亲手了结朋友性命的痛苦。所以,在刚碰上你时,我决定不认真与你相交,直至你失去利用价值……但是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一天,我亲眼看到你打开我的日志,看到了里面的画面。你拥有旅行家的天赋,注定了可以为了更伟大的利益做些什么。得知了这个后,我怎么可能再忍心牺牲你呢?我想,我是否可以像当年那个给予我一个机会的旅行家一样,为你铺开一条更宽广的道路呢?我是否可以赶在死亡之前,再证明一次,我的价值不止在于夺取别人的性命而已?我开始研究其他方法,决定不再用你试验药品,与此同时,我不想再与你接触,我怕真的与你成为朋友,会让我舍不得离开……”

      听得稀里糊涂的,贾森好不容易抓住了一个重点:“离开?你要去哪儿?”

      “在遇上你之前,我的工作已经陷入瓶颈很久了。”卡斯莫微微摇了摇头,叹息道。“我发现以我如今的能力,制不出足以完成任务的毒。目标不仅是能够免疫多种毒素的草本植物,体质也很通透,普通的毒难以渗入。我看着我的日志一天天变薄,法官选举也日益迫近,不由得越来越心急,才不停地对你实验。在布尔凡格那次事件中,我为莫高配置的解药与我体内多年积攒的毒素产生了反应,那些毒素开始反噬。我曾试着压制它,但在决定不再利用你后,我的思路也有所广阔,我渐渐意识到,要制成这副药也不是没有办法,关键在于……最后一副药引,是我自己。”

      “不,等等,我不懂——”贾森急切地打断了卡斯莫,这次他是真的不懂了,但卡斯莫似乎不想给他机会插话,立马深吸一口气继续说下去。

      “——你当然不懂。这是我们种族的特质。我们的身躯拥有无与伦比的吸收能力。我们就像一张调色盘,可以任意涂抹成想要的样子。更可贵的是,我们可以精纯、提炼所吸收的物质。正因如此,我们对有毒物质很敏感,我的祖先才选择了制毒行业。这么跟你说吧,我有两个口腔,分别通往两个胃。这两个胃,一个可以像其他普通哺乳动物一样消化食物,而另一个,我更喜欢戏称它为熔炉,它可以将我投入的东西完美地熔炼在一起,如果我死了,它就会自动吸收啃噬我的躯干,与里面原有的熔炼物一起结晶——这就是我的终极方法,这段时间我一直在调配体内的熔炼物,这样下去,就可以完成我的最后一单生意。”

      “不,你等等!你死了的话还怎么完成生意!”贾森的脑筋转不过来弯,他感觉自己跟不上卡斯莫的思维方式。“如果你死了……完成生意又有什么用!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卡斯莫这次沉默了很久,他举起手里的日志,翻开厚重的纸页,让无数个缤纷的画面在贾森视野中划过,然后停留在最后一页。那上面已经有几行文字从上一页转过来,很显然,这个本子要用尽了。

      “缄默者之书……还有一个能力。它能记录历史,也能预示命运。当我成为缄默旅行家的那一刻起,这本日志就预示着我的生命长度。我的指引者也与我说过相同的话,他说,自己的日志快要写完了,他就要死了……他很好奇自己为什么会死,所以他要全心全意关注身边的一切。”

      “去他的命运!你死了我怎么办!我可分不清这星球上什么能吃什么有毒!”贾森甩出一根藤蔓把卡斯莫手里的日志卷过来,几乎是慌乱地贴在自己胸口,好像他不让卡斯莫继续写下去,卡斯莫就不会死。

      “你可以成为旅行家。”卡斯莫笑着把话题转移回到了之前的那个。“然后,带着我的成药去找那个主顾,他的联系方式就在我通讯器的第一栏。他会把报酬给你,这样的话,你就有继续旅行的资本了——你可以去做医生,就像你梦想中那样。你不是想向你父亲证明你可以吗?那就去吧。”

      ——卡斯莫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呢?有关父亲,有关做医生……

      贾森已经没心思在乎这些了,刚刚在读到卡斯莫将针筒刺向小女孩时从他脑海深处翻涌而出的画面重新浮现在他眼前,让他失控地吼了出来:“我没有做医生的资格!我——我是个罪人,是个凶手!我干不了救人的职业……”

      那些画面让他想要极力否认,但又如此真实,真实到让他连吸气都觉得心口疼痛,也许就是因为这样,他逃离家乡时才自卫般把有关家人的记忆封存在了不易被发现的思维角落……

      「嘿,爸。跟你说个事,我……我想要属于我的那部分打工费。我,我想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我想学习……我想做个医生。」

      回忆中,他局促地站在父亲面前,指尖的枝条紧张得绞在一起。

      「你说什么?去外面的世界?哼,——不过是株草罢了。」

      回忆中,父亲放下手里的活计,轻蔑地冷哼。

      「我们世世代代扎根于此,而你——竟想去离开这里去闯荡世界?还不如把你去医院食堂做志愿者的时间拿去找份正经工作,草本拉那在这颗星球上本就不占生存优势,可别给你妹妹做个游手好闲的榜样!」

      回忆中,他羞愤得夺门而出,在种族混杂街区的小巷间漫无目的地奔跑,一不小心擦到一个表演完杂技正要收拾东西离开小广场的派罗奈人,烧焦了半根枝条。

      「对不起啊,我该穿上防护服的……」

      回忆中,那个派罗奈人慌张地道歉。

      「不……没事。」

      回忆中,自己精神恍惚地冲他摆摆手,结果又一个不小心碰到他脑袋四周的外焰,差点被点燃手指。

      「你看上去可不像没事啊。」

      回忆中,那个派罗奈人执意要带他去医院,但他现在不想见那些在他当志愿者时教过他很多的医生护士,嘟嘟囔囔地想离开,那个派罗奈人就干脆请他在旁边的小酒馆吃晚饭。过了这么久,他早就忘了他们都聊过些什么,但他模模糊糊地记得派罗奈人讲了自己的故事——家人不喜欢他把自己的身体特征当做卖点来演杂技,他便从远在另一半球的另一处聚居区离家出走,在陌生的种族混杂聚居区表演。

      「兄弟,别这么苦着脸。来,收下这个,我爸说,这是从我们的祖先从派罗奈星带来的幸运火花,定时给它足够的氧气就常开不败。」

      回忆中,他们在酒馆门口告别,那个派罗奈人送给他一支用玻璃瓶子装着的小花,他握着瓶子走回家,从窗口看到母亲跪在胚芽旁,仔细看护着未出世的妹妹。

      「贾森?你跑哪儿去了!你妹妹马上就要诞生了,你怎么都不知道帮忙照顾一下?」

      回忆中,他一言不发地拔开手里瓶子的盖子,直接接触到空气的火花立即蹿高,他径直将瓶子从窗户扔进房间,终获自由的火花疯狂地生长,迅速填满了整个房间。

      「——你个小兔崽子!敢把自家烧了!」

      回忆中,躲避着被烤断的房梁冲进卧室的父亲向窗外的他怒吼。他也被感染了怒火,下意识地打掉支撑窗户的木杆,把父母关在了屋里。

      「贾森,求求你……救救我们……」

      回忆中,母亲的哀求隔着一扇小小的窗户不断敲打,他只是剧烈呼吸着,继续顶住窗户。直到屋内有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响起,他才惊醒似的退后几步,无措地看着燃烧的房子,然后掉头就跑。

      ——他跑到了哪里呢?

      贾森自己也记不得了。

      ——大概是星际航班的垃圾箱?还是探险队的物资补充船?总之,当他神志清醒时,他已经待在一堆杂物之间航进了太空,巧合地开始了他梦想的宇宙之旅。飞船在一处星球停泊补充给养时,他跌跌撞撞地逃下来,脑海里有关家人的记忆全都模糊不清,他懵懵懂懂地在这颗陌生的星球上行走,直到他循着河流寻找着水源,一路爬上一座山峰,看到了泉眼旁搭着帐篷打水煮鱼的灰黑色生物——

      “我知道的,从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就知道了。”卡斯莫的呓语把贾森从回忆的泥沼中拉出。“你的眼神,你的脚步……你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散发着夺去某个生命后的悲伤。我见过这种神态太多次了……”

      “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我父亲的事……还有……你说过,用火?……”贾森艰难地开口,觉得发出的嗓音沙哑得简直不像他自己。

      “记录历史是缄默旅行家的职责,对吧?我的指引者说,我们的日志最后都会到一个档案馆去。而作为新的缄默旅行家,我们最一开始可能会觉得手足无措,可能会记录得并不完善,但随着我们的记录能力越来越强,我们的心也会与档案馆越来越相连。每一颗星球、每一栋建筑、甚至每一个人都是一本书,越资深的旅行家就越能在注视着什么的同时读出其经历的故事。”

      “你……阅读了我?……”

      “算是吧。我的能力还修炼得不够,所以偶尔会在你情绪激烈时读出些片段。”卡斯莫顿了顿。“不过……大概也够我了解你的了。你喜欢自由,对吧?那就不必受制于医院。学习完医术后,做个云游医生,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做什么工作就做什么工作,不是挺好的吗。”

      “我,我还没做好准备……”贾森咽了口口水,他承认卡斯莫讲的确实诱人。

      “没关系,这正意味着你的可塑性很强。当初我成为缄默旅行家时也没有准备好,谁都准备不好,永远都准备不好的。要想做好准备,最好的方法就是接受它、再渐渐适应它,希望缄默旅行社能够为你指明通向光明未来的道路。”

      贾森哑然半晌,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一定要死吗?”

      卡斯莫只是无奈地微笑着。他向贾森伸出手,像是想要回他的日志。

      贾森看看手里古朴的日志本,手指摩挲过他唯一能看懂的封面上的卡斯莫的名字,深吸一口气,把它递还回去。“——让我成为缄默旅行家吧,卡斯莫。”

      ——是错觉吗?贾森感觉卡斯莫脸上焕发出了一股奇妙的神采,他接过日志,拿起那只日志自带的黑笔在最后那页写着什么,闲聊一般开口问道:“你有什么愿望吗?缄默旅行家在指引新人加入缄默旅行社时,有资格为新人实现一个愿望。”

      “实现愿望?怎么实现?”贾森一头雾水。

      卡斯莫将手里的笔出示给贾森看,那是支细长的笔,笔杆焦黑,似乎是不用加油墨的长用笔。

      “缄默者之笔,正面书写可以将现实微缩成文字。”说着,他将笔掉了个头,笔尖冲上,笔尾冲下对着纸面。“而反面书写,可以用文字构筑成现实,不过,这种神奇的能力只有引导新人时,我们才有资格使用。如果你不同意加入旅行社,我就会用这种方法消去你对旅行社的记忆。而现在,我会用它为你实现愿望。”

      “……你当年许了什么愿望?”贾森不禁有点好奇。

      “我啊。”卡斯莫微微眯起眼,露出了怀念的神情。“我许愿让我的引导者能够一直快乐,直到死去。”

      贾森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不是他没有想实现的愿望,而是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资金、医术、宇宙常识、家乡与家人的消息、还有卡斯莫……

      “想不出来吗?”卡斯莫歪了歪头。“要不要给你点建议?”

      贾森乖乖点了点头。

      “你是植物,这种体质很难得。”卡斯莫指点着贾森巨大的颈冠和粗壮的根须说。“如果你要做医生,我可以让你拥有从身上长出可以药用的果实的能力,这样挺方便的。”

      “那,我听你的。”贾森又点点头,既然制毒已久的卡斯莫这么说,那肯定真的挺方便。

      卡斯莫了然地笑笑,他低下头开始用笔尾写下焦黑的字迹,同时还一字一句地读出声来好让贾森知道他到底写了什么。

      “缄默者之书,我愿邀请贾森.凡恩前往档案馆。我赐予他可将药物作为果实从身上生长出来的能力,作为礼物。”

      卡斯莫话音一落,他的日志就“啪”地合上了,从它那写着卡斯莫名字的封面上翻起新的一页,它脱落下来飘到贾森手中,一支焦黑的笔像从水中浮出一样从之中浮现,贾森下意识地把它抓起来,在纸上带起一串涟漪。

      “写下你的名字。”卡斯莫指导道。

      贾森这辈子没写过几次字,他会的大多数字还是医院食堂的人教给他的,而教他写自己名字的人正是来吃饭的某个医生,也许是沿袭了那个医生的习惯,贾森写下的名字有点龙飞凤舞的。

      随着“贾森.凡恩”落笔完成,这页封面在贾森面前翻开了,它下面生长出无数纸页,和一张与封面同样颜色的封底,组成一本厚厚的日志,每一页都是空白,等待着无限的可能性。

      清晨的初曦开始从地平线延伸过来,照亮了卡斯莫与贾森手中的两本旅行家日志,贾森注意到卡斯莫的日志只剩下最后一两行的空位了。

      “伴随落日而生,伴随朝霞而死。‘黑手’的生涯也该告一段落了。”卡斯莫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从炖了一夜的锅子里舀出最后的汤汁,一口灌进嘴里,一如既往地开始在最后的那点空白纸页上记录着什么。

      贾森不忍心看他,只是转过头非常用力地盯着地平线,试着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将那场面化为文字。直到恒星升上高空,褪去红晕,焕发亮白的日光,许久许久,他才缓缓回头。地上只剩下卡斯莫那土黄色的背包和一堆备品,以及一块灰黑色的结晶状物。空旷的土坡前,没了日志,也没了卡斯莫。

      贾森注视它们许久,打开手里的日志,在上面写下自己生涩的第一句话。

      「——莫高星球上的日出非常明亮。红色的光芒照射在黑色结晶体上折射出万丈光芒,仿佛可以照亮未来的路。我会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直到再也走不动的那天为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纸中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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