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庭深舟》方舒窈

4、流年

　　1944年，解放军战场局部反击，日本一度处于劣势，中国即将迎来八年抗战的最终胜利。
　　其实周舟对这些一无所知，她依然停留在对周庭深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中：见不着他，她怅然若失；见到了他，她便开心得很，紧接着却陷入更深的伤感之中。她渴望见到他，见到他了却害羞地想转头就走。周庭深虽然纳闷平时总是粘着他的小姑娘怎么突然间转性了，但是战事繁忙，他并没有时间多想。
　　天转凉了，周舟一回家就马上回房里待着，嫌外面风大。现在吃饭的时候她也学乖了，不再说话了，免得又被教训一顿。倒是父亲，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徐首长他们要走了。
　　周舟并没有意外，他们从军打仗的，从来都是三天两头就往外跑了。所以她只是哦了一声，然后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只顾着吃饭，含糊不清地说，不会回来了应该。咽下口中的饭他又说道：“他们打了一场漂亮的胜仗，上面要他们去支援其他地方，估计还会升一职。”说到这他不禁感叹幸好当初跟他们关系还挺好，说不定以后会照顾我们。
　　周舟一呆：“他们都走？”父亲还在与那颗始终不肯上筷的花生较劲，随口说：“对啊，驻扎在附近的都有走。平时喜欢跟你玩的那几个，小刘小周他们都要走。”
　　“那现在他们在哪里？”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现在还在镇里呢，估计明天下午回来拿了东西就走。”父亲终于挑起了那颗冥顽不灵的花生，满意地放进嘴里嚼碎。
　　那晚上她似乎失眠了，但又好像睡着了，还做了梦。在梦里，她在河边洗衣服，周庭深来到河边，说他要渡河。周舟哈哈大笑，说这河还没有溪宽，还渡什么河。周庭深大怒，道是周舟的船太小，载不动他，一气之下走了。她连忙去追，却被石头绊倒，她想从地上爬起来。一蹬脚，却发现是个梦。她满头大汗，心里还走神地想着自己怎么会凭空多出一条船。
　　第二天周舟一整天都没有心思学习，一下课便飞奔回家，而他们正在打包行李上车。她马上冲到周庭深面前，她一夜未眠想出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只是半愤怒半伤心地叫了句庭深哥哥。
　　周庭深看见是她，便对身边的人说道：“我东西打包好了，你把你的东西搬完帮我搬一下好吗？我还欠小姑娘一条丝巾，要给她了才能走。”
　　他和她走到一边，周庭深从兜里拿出丝巾：“答应给你带的。”
　　周舟不接，也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地面。
　　“怎么了，”他晃了一下丝巾：“不喜欢啊？不喜欢我也没办法，这是最后一条了。下次...”
　　“没有下次了吧。”她突然打断他：“他们说你要走了？”
　　他一愣，手在空中呆住，又收回去，：“嗯，没办法，打仗就是这样的，身不由己。”
　　“我知道，你第一次见面就告诉我了。”周舟抬起头：“那你还会回来吗？”
　　他本来想像第一次见面一样告诉她这也由不得他选，话要出口时却像含了一口水一样张不开嘴，偏偏这水还是烫得很的开水，让他平时从容不迫的脸被烫得通红。他只能简短地说：“可能会吧。”
　　出乎意料地，周舟并没有像平时一样激动地拍手，她只是点点头：“你能回来就好，就回来看看我们也好。”迎着他惊讶的目光，她感觉万语千言都积攒在心里，想要找个宣泄的出口，她定了定神，道：“我很清楚，我的一生都会待在长溪村，都只能待在长溪村。或许明年，不对，或许等过完年，我就不会上学了。我会把时间都花在做饭，干活，这些事情上。再过几年，等够岁数了我就会嫁人，然后生孩子，然后看他长大、成家、再生孩子，也许我活不到再下一代出生，我的一生就这么完了。”想到这里，她一阵苦涩，偏偏嘴角不受控制地扯出一个幅度：“但是我知道庭深哥哥的命不是这样，你生来就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你会当官，很大很大的官，比徐首长还大。到时候如果你回长溪村来看看，我还可以炫耀：呐，这是我的庭深哥哥，他还给我带过丝巾呢。”
　　周庭深本用力捏着手里的丝巾，周舟突然成熟的表现让他无所适从，正当他失神的时候，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他的手不自觉地一松，丝巾就那么轻飘飘地掉了，但是这丝巾看似那么轻，这风也不能承托起它的重量。
　　周舟感觉鼻腔有一种酸涩，一路贯穿到嘴巴，让她不得不停下稳了稳呼吸，“所以啊，你以后能回来真是太好了，可不要忘了我啊，庭深哥哥。”然后她抬头嫣然一笑，这一笑后来曾无数次出现在周庭深的梦里，他打个盹的时间，那一幕却似放了千百遍。
　　周庭深看着她挣扎出的笑容，不知道还怎么否定自己之前的想法。他反复对自己劝说，她还太小，不能明白自己的身不由己，就算自己这次不走，将来也肯定是要离开这个地方的，不如趁还没有开始，先斩了乱麻的根。
　　他上了车，与窗外的人挥手。“我会回来看你的，周舟，再见了，我会回来的。”他一直重复这句话，好像是想给周舟一点安慰，但其实他知道，他不过是想自己的内心少一点负疚感。
　　“再见，庭深哥哥。我们一定要再见啊。”周舟挥着他送她的丝巾，他们重复着再见这个词，仿佛觉得只要一直重复，一直强求，就能实现。

　　而现在的周舟知道上天听到了他们的愿望，他们确实再见了。不过她太老了，都要忘了这段日子过了多久，周舟的时间轴是日本鬼子被共产党打跑了，新中国成立了，姐姐结婚了；而周庭深的时间轴是他一步步受到提拔，官衔的高升。噢，她想起来了，好像足足过了七年，他才回来。
　　不过他并不是心甘情愿回来的。
　　新中国刚刚成立，一切都不稳定，一手提拔起周庭深的徐首长因为党派纷争被打压差点要送到牢里去了。而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周庭深也难以幸免，他不得不选择躲一躲，恰逢知青刚刚兴起的时候，他便随着下乡的大学生们一起被分配下乡，而几度辗转了，最后竟又回到了长溪村所属的长隆县，当一名并无实权的村官。
　　周舟是从父亲那里得知周庭深回来的消息的，而父亲又是从刘尧那里知道的。刘尧是长隆人，战争结束后便退了伍。前几年早早地结了婚，周舟一家还去喝了喜酒。今天他来长溪村办事，父亲遇到他了，便随意闲聊了几句。
　　晚饭时周舟刚刚听到这个消息，挑菜的手便愣了愣，但很快回过神来，胡乱用嗯和哦来搪塞着父亲的话。她眼看着菜，手拿着筷，心里却似乎飞了老远。父亲扒拉着饭，见她没什么反应，以为她把人给忘了，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你这几天在县医院干得怎么样啊？”
　　“就那样吧，我一个半路出家的护士能怎么样？”周舟回过神来，没好气地接到。
　　“老梁不是你们医院主任吗，去年你卫校毕业的时候我们给他送了多少礼啊，你当初想直接回村里的诊所，那样倒是升得快，但就算当了主任又有什么用。我们当初可跟他说好了，你再努力几年他就把你转成护士长。”“你爸说得对，梁主任还说你努力点当上医生也说不定呢，更别提护士长了。”父母似乎对周舟的妄自菲薄很不开心。
　　周舟想起去年爹爹请梁叔叔一家来家里吃饭恨不得把家里的鸡鸭全部杀完的场面，虽说几年很长，别说医生了，护士长看来都遥不可及——她们的新任护士长已经三十四了，肯定是等这个位置等得太久，人都变烦躁了。新任护士长对待她们这些小护士脾气大得像很，整天对她们呼来喝去的。但她又不忍让父母失去希望，“也对，我今天上午还听一个护士说她同学才二十四就分去了妇幼院了，每次接生都有红包呢。”父母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可是自己不是那个同学。
　　五点整，冬日的天还黑得看得见星辰。周舟不得不痛苦地从床上爬起来，起来给大家煮了稀饭，自己胡乱地扒了两口就踩着大得看起来有些笨拙的自行车骑向县里了。在这样的寒冷和黑暗里穿梭，有时候还真有点吓人。好在现在的路比以前好了很多，她可以在八点前赶到医院。要是放在以前，自己骑个自行车，不知道得骑多久才能到。
　　“周舟，你今天来这么早，起得挺早的啊。你今天小心点，待会给那些病人打针的时候可别打瞌睡，不然让黑山老妖逮着了就惨了。”周舟一进医院，就看见了方莲，两人一边向值班室走去一路斗起嘴来。
　　方莲大她一岁，比她早几个月进医院，两人关系很好，经常一起聊天，还爱给护士长取外号。她本来想像平时一样也回损方莲，但是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回她什么，只得作罢。
　　方莲看她不说话，便坏笑着凑上去：“你知道吗，有大事。”
　　周舟以更茫然的眼神来回答方莲的问题。
　　“我听小怡说，上面要派一批人来当我们医院的监管人员，估计等一下就会到了。”
　　“我还以为什么事呢，这有什么好听说的啊，我听都不想听，你就别说了。”周舟终于焊接好了自己的脑回路。
　　方莲白了她一眼，“如果是那些啤酒肚大得像怀孕了的监管人员，你求我说我都不想说，”她推开值班室的门：“但这次好多都是很年轻的，还有一些是知识分子呢。”
　　周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不是想从中物色你未来老公啊？”
　　“哎呀，你还是不是年方十八的黄花闺女啊，不要说这么直白嘛。我只是——”话还没说完，护士长就推门进来，方莲马上知趣地闭上了嘴巴。
　　“上面指派了三位监察人员来我们医院，中午应该就会到了。各科室会陆续开会介绍，他们属于卫生局，但工作主要是监督我们县上的几个医院，所以，”护士长张琳的眼光一一地扫过大家的脸：“他们在的时候，你们要更加注意自己的行为，不要让别人抓到什么大错，知道吗？”
　　护士们都大声地回答着知道，张琳满意地点点头——她升护士长的第一天就教育过这些小丫头片子了要对自己的话言听计从，自己问话是要大声附和，看来效果很好。“现在，你们都去做事吧。”她又板着脸说道。

　　忙活了一早上，终于可以吃个饭松口气了。而方莲一坐下就开始抱怨她上午的悲惨生活：“一上午我都在给那些小娃娃们打针，可累死我了。他们不是哭闹就是大叫，可真烦...”周舟白了她一眼：她可不想浪费自己一天中少有的休息时间听方莲表演怨妇。而方莲还在絮叨，周舟抬起头来，正想呵斥方莲，却看见了一个陌生人推开值班室的门。
　　“打扰了，这里是护士的值班室吗？”来人的模样倒是不差，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剑眉星目这个成语。
　　在得到大家的点头肯定后，他说：“我们是新来的监督人员，本来是想等张护士长和我们一起来介绍的，但她还在忙着给一个病人换药。我们就先来了。没有打扰你们吃午饭吧？”
　　“没有没有。”方莲连忙说道。周舟皱皱眉头，比起无聊严肃的介绍，她更爱自己碗里的简陋饭肴。她暗自退到房间的一角，继续对付自己的午饭。
　　好在来人并没有注意她，他正顾着向门外招手：“在这里呢，你们快过来。”
　　周舟夹起一颗豌豆，视线正好透过方莲和小怡头发间的空隙勉强分辨出两个身影，一个胖子，一个高高的。她接着向剩下的菜进攻，耳朵只听到不同声音在自我介绍。第一个人好像是叫齐清，第二个人胖胖的，有点紧张，尤其是当他说起自己叫庞志，下面几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时，一张脸憋得通红。剩下那个身材较挺拔的那人最后介绍，周舟的饭已经吃完了，这时她想挤到前面去，看看他们长什么样子。她一边低着头，一边寻思这人的声音可有点耳熟。“大家好，我是这次上面调派下来监督药品的质量及医务人员的专业水平的。”怎么那么像...周舟猛地抬起头。
　　他正好说道自己的名字：“我叫周庭深。”